《洛阳女儿行》:贵游文学的传统(第2/2页)
“春窗曙灭九微火,九微片片飞花璅。”很漂亮的画面,“九微火”是一种贵族用的非常讲究的灯,九个不同的灯芯,九个微微的光。九微火一直要烧到春天,“春窗曙灭”是从外面看,一直到曙光初透,黎明快要来了,里面的九微火才慢慢灭掉。这些贵族通宵达旦地寻欢作乐,一般老百姓点一个油灯,早早地就把它吹了赶快睡觉。可是贵族可以有“九微火”,这些华丽的灯,一直点到黎明才灭掉,灯花灭掉的时候,像花瓣一样一片一片掉下来,非常漂亮。
唐代很注重审美,不是仅仅在追求华丽。王维一定常常出入于有钱的贵族家庭,所以才写得出这样的句子。接下来我们要读到白居易,白居易最提倡朴素文化,他的诗都要拿去给不识字的老太太念,老太太读懂了,他才定稿。但如果白居易没有泡过温泉,没有看过九华帐,绝对写不出《长恨歌》。这些人是经历过繁华的。经历过繁华,一种态度是歌颂繁华,一种态度是觉得惭愧。觉得惭愧的是杜甫,愿意歌颂的是李白,构成了唐代两种不同的美学。在王维的诗里面,可以看到唐代曾经盛极一时,宫廷文化当中的华丽性历朝历代都比不上。唐玄宗开元时期的国家交响乐团叫梨园,编制有一千人之多。在帝国形态中,有一些东西非常吓人。文学当中自然会有一部分呼应这种豪华的贵族文化。
“戏罢曾无理曲时”,刚刚演完戏,跳完舞,好像已经没有感觉去唱歌、去弹琴、去整理曲调的时候。“妆成只是熏香坐”,妆化完了,一个盛装的唐代女子坐在那里。唐代的妆化得很吓人,额头上画整只凤凰,低胸的高腰长裙,非常华丽,大概就是十六世纪、十七世纪欧洲宫廷里面最华贵的巴洛克风格。“熏香坐”,“熏香”是熏衣服的,有一种很大的香炉,中间烧檀香、沉香,晚上睡觉的时候把衣服蒙在上面,衣服穿起来是有香味的。王维在描述繁华、华丽,可是又有一点空虚。这个十五岁的美丽女子,生命状态华丽到了极致,可是华丽的内在又什么都没有了。
这个时候我们看到王维对这样的华丽,又喜欢又批判。他的批判到最后才出来,这么长的一首诗,前面全是歌颂。如果他觉得不需要这样华丽,为什么要写这么多?玉勒、金盘、骢马、鲤鱼,写到最后忽然有一点空虚。在繁华里面不断去享有繁华,刹那之间又体会到空虚。初唐时,这两个东西会混合,当然也隐藏在王维身上,变成王维走向佛教的重要理由。他看过繁华,只有真正看过繁华的人,才会决绝地舍弃繁华。如果他没有看过繁华,会觉得不甘心,总想多抓一点名和利。真正看过繁华,就会走向完全的空净。
近代最明显的例子是弘一大师,他能在佛教上修行到如此地步,是因为他经历过所有的繁华。没有经历过繁华,恐怕没有办法像他这样放得下;经历过了,就甘心了。人在没有经历过的时候,怎么修行,心还在那边,很难纯粹。看尽繁华的人,往往在领悟空时,有更大的基础。《红楼梦》如此,弘一大师如此,王维如此,都是经历过大繁华的人。等到去修行的时候,这些东西都一笑置之。西湖边虎跑寺里面挂着弘一大师的一件僧袍,上面全是补丁,可是他二十岁时穿的衣服,真是绫罗绸缎。他到日本演戏的时候,中国最好的服装和欧洲最好的服装他都穿过。这样一个人出家的时候,衣服上的补丁,是另外一种华丽。
生命很复杂,繁华与幻灭有时候是一体的两面。进入繁华有时候是幻灭的修行过程。王维对洛阳女儿的哀悯也好,他的空虚感也好,转回来要引发出下一个时期,比王维晚一点的,像杜甫这样的文学的出现。对比洛阳女儿的华丽、豪华又空虚的生活,那个在河边浣纱的女孩子,长得那么美,可是没有人知道,所以他会写出“城中相识尽繁华,日夜经过赵李家。谁怜越女颜如玉,贫贱江头自浣纱”。
这个时候的王维很奇怪,他还是觉得浣纱女子是贫贱的吗?相对于洛阳女儿,她自然是贫贱的。可是此时的王维觉得“自浣纱”才是生命的华贵。他用“贫贱”去描写浣纱女子,又有一点不平,有一点不甘心,他觉得这个女孩子如此漂亮,可是没有人知道,一辈子就是在浣纱。其实王维后来的思想是回归到生命的主体性,不是在比较社会里面的高下贵贱。那是杜甫关心的主题。不过在《洛阳女儿行》当中,我希望大家看到的是贵游文学当中的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