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行》音乐(第2/3页)

下面这一段非常精彩,开始讲音乐了,“转轴拨弦三两声”,她坐下来以后,可能还不知道要干什么,可是音乐家习惯地就会转轴——琵琶上面调音的部分叫做轴。“转轴拨弦三两声”,当当当几声,有一点像我们听交响乐的时候,会看到乐手在试音,那时指挥还没有出来,那个时候是最美的。这也是张爱玲讲过的,张爱玲说音乐里面最好听的就是那一段,因为乐手在找感觉。“未成曲调先有情”,真正好的音乐家,这个时候情感已经出来了,会在不成曲调的音节里面传达出最好的音乐感,这个绝对是精彩的句子。“弦弦掩抑声声思”,每一个弦好像都被压抑着,我们知道左手要压着弦,所以其实是在讲这个动作。可是因为“掩抑”本身有另外一个意思,是心情上压抑,所以“弦弦掩抑”就变成“声声思”,每一个声音好像都有特别的意思、特别的感觉。白居易把很多形象化的意思表达出来,所以我极佩服这首诗。我们常常看一个人在弹奏,也感动,可是不知道怎么去形容。白居易写了这么多细节,包括转轴,包括拨弦,包括掩抑的这个弦,他都谈到,一步一步慢慢地来谈。“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好像她不仅在演奏艺术,同时也在艺术里传达心情上的哀伤与这一生的回忆。好的艺术一定如此,好的艺术一定是一生的巨大回忆,所以变成“低眉信手续续弹”,低着头随随便便弹一弹,“说尽心中无限事”,好像已经把很多的心事都说出来了。

下面用到的完全是弹琴的技巧,“轻拢慢捻抹复挑”,“拢”、“捻”、“抹”、“挑”,是四个弹琴的手的姿势,我们今天有一种谱叫工尺谱,是古谱,不是现在的五线谱,里面有手的姿势。大家可以看一下《红楼梦》,里面就写到,在弹琴的时候,要讲究指法,这与西方的弹奏乐乐器不太一样,非常讲究手指本身的变化。比如说弹古琴的时候右边在弹,左手在按,所以你会听到“嗡”的声音。一般讲起来大概有七八种不同的技法,这里的“轻拢慢捻抹复挑”,其实就在讲技法。白居易是真的懂弹琴的,对于这种指法他是了解的,我们也就看到一个女子在弹琵琶的时候,手指在上面转的那种感觉,以及右手手指的转与左手的按,中间配合的关系。“初为霓裳后六幺”,大家刚才已经知道《霓裳羽衣曲》是唐代盛世最重要的一部音乐,“六幺”是胡人的音乐,它是一个翻译过来的词,有人翻译成绿腰,有人翻成六幺,是当时的一种舞。

《韩熙载夜宴图》里面有一个王屋山在跳舞,他那个舞现在被考证出来就是六幺舞,六幺是一个曲子的名字,同时也是一个舞蹈。有人弹奏琵琶的同时就有人在跳舞,好像现在还有这个曲子,还有这个谱,我曾经听过学生弹。

下面就开始形容这些音乐:“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诗人开始提到大弦、小弦之间,这种高音低音部位的变化,用文字形容声音是非常难的事情,这里把“急雨”与“私语”放在一起是用联想,好像下得很急的雨声,或者是两个人的私语。同时又有声音的比喻,就是“嘈嘈切切”的声音。白居易同时用诗歌的声音、形象和联想切入,这是非常困难的事情。这一段在《琵琶行》里面最常被大家拿来举例的原因,是因为里面交错了好几种技法,又联想,又直接形容,同时又把声音演奏出来给你看。

“嘈嘈切切错杂弹”,当大弦与小弦一起“错杂弹”的时候,各种声音的变化是最复杂的。我想大家都听过琵琶曲,像《霸王卸甲》,或者是《四面楚歌》一类,你会发现都是从慢到快,就是我们讲的这一段的感觉。那种急切与高音低音部位都一起来的时候,白居易用“大珠小珠落玉盘”去形容,当然是文学史上的绝唱,他就是用这样的方法,把音乐形容到如此精准的地步。

下面还是在追踪音乐的发展,“间关莺语花底滑”,这一句不是很容易懂,你会感觉到春天来了,莺的叫声,一种鸟的非常细密的叫声,好像是花底下一些青苔的滋蔓,你会感觉到这里面有好多复杂的东西。白居易在用大自然去形容声音在交错的杂弹之后,忽然又变成很安静的一种力量。那个慢慢在流动的声音,好像若有若无的感觉。“幽咽泉流水下滩”,好像是泉水在暗流底下慢慢地流动,连声音都没有,我们这里可以看到他从极动的声音开始描写到极静的声音,从非常高亢的声音转到对于最细密的声音的描写。当音乐静下来,你会特别静,你会很仔细专注去听,声音慢慢走,你的整个心情会被它带动。音乐里最难演奏的是这个时候,不好的音乐家这个时候压不住场,如果是好的音乐家的演奏,这种时候底下就开始静下来,开始能够真正感觉到从极动转入极静,从极高音转入到极低音状态里的最美的声音。

接下来“水泉冷涩弦凝绝”,好像是在下大雪的天气,最冷的天气,连水都冻起来了,水冻成冰以后,原来流动的泉水不再流动,连声音都没有,那个弦也没有声音了。水会被冻住,声音好像也会被冻住。“凝绝不通声渐歇”,在最凝绝的时候,最冷的时候,最没有声音的状况里面,“别有幽愁暗恨生”,又变成另外一种美。我们在交响曲里面听到非常大的乐队的合奏,最后有一个大提琴很慢地拉,甚至到好像没有声音的状况,那个时候大概是最美的,所以白居易才会总结出这一句说:“此时无声胜有声。”真正懂音乐的人,大概要听的是这个空白的声音。音乐里有很大一部分是回忆,是若有若无,好像是听到了,好像又抓不住,是生命里面最难得的感觉。你可以看到白居易用了很长一段——“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水下滩,水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渐歇,别有幽愁暗恨生”去准备他的下一个总结,就是“此时无声胜有声”。提醒音乐当中没有声音的空白的重要性,几乎变成我们今天美学上很重要的一个规则,也几乎是后来绘画里出现空白的原因。懂得留白才是最了不起的。艺术家的生命也是如此,要保留余地与空间,而不是塞满。

到了声音最低最低的时候,一定要“银瓶乍破水浆迸”,忽然出现瓶子整个炸裂开来的声音。我们不知道白居易是不是真的看过银瓶乍破的景象,我们今天也可以去形容,什么战争里面炮弹爆炸之类,可是在他那个时代里面,竟然“用银瓶乍破水浆迸”去形容音乐从静忽然又爆开来。柴可夫斯基的《悲怆交响曲》有一段就是这样,先是安静,到最后“啪”一下出来,第一次听那段音乐的人,坐在那边会忽然跳一下。音乐一直在做对比,做空间、做延长、做速度的加快,拉慢、到静,然后忽然又动起来,音乐一直在玩这种结构。“铁骑突出刀枪鸣”,这是用战争里面的速度、暴力的感觉去形容音乐的另外一个急转状况。“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啪”一声就停了。我们看到“银瓶乍破”与“铁骑突出”,是为了准备最后要收尾了。“曲终收拨”,“拨”就是拨板,曲终弹完了以后,把拨板一收,然后“四弦一声如裂帛”,好像撕开布一样,“啪”,这样一个裂声,然后就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