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包罗万汇的艺术成就(第2/2页)
杜甫用以反映重大历史事件和社会问题的诗体主要是五古长篇和七言歌行,顿挫起伏,变化不测,跌宕夭矫,淋漓悲壮,是杜诗中的洪钟巨响。除此以外,他在其他各类题材各种诗体中所取得的成就也是独步千古的。就题材而言,杜甫在继承汉魏以来常见的感怀言志、行旅送别、山水边塞、咏物闺情以外,还把范围扩大到日常生活的一切细微琐事中去,论诗观画、索求馈赠、邻里过往,乃至家庭杂事中的打鱼、送菜、引水、缚鸡等等,凡是生活中所有之事无不可以入诗,内容包罗万象,都有名篇传世。如《饮中八仙歌》、《送孔巢父谢病归游江东兼呈李白》、《醉时歌》以七言歌行写盛唐诗人的高傲失意,风神之狂放飘逸,不下李白;早年的《夜宴左氏庄》、《题张氏隐居》及在草堂写的《堂成》、《江村》、《客至》、《水槛遣心》、《江亭》等许多名篇都充满陶渊明和王孟山水田园诗的幽趣;从秦州入成都的二十多首记游诗以随物肖形、变化多端的表现艺术描绘千奇百怪的蜀中山水,更是对大谢山水诗的重大发展;《前出塞》、《后出塞》等采用古题和新题乐府,总结了盛唐边塞诗的各种表现手法;《佳人》、《月夜》等写闺中深情和空谷美人,格调高绝;《梦李白》、《月夜忆舍弟》、《春日忆李白》、《彭衙行》等抒写对友人和兄弟的思念,情深意长;《蜀相》、《八阵图》、《咏怀古迹》等怀古诗借评价古人寄托理想或身世之感,含蓄警策;《房兵曹胡马》、《画鹰》、《枯棕》、《病橘》、《石笋行》、《石犀行》、《古柏行》等大量咏物诗言志述怀,讽刺时事和世俗,咏物形神兼备、寄托自然现成,成为杜诗的一大特色。就诗体而言,杂言和五七言古律、绝句、歌行也都无不臻其极至。其七律最有创造性,留待下节详谈,这里着重谈谈他的五律和绝句。
五言律诗自初唐以来逐渐成熟,成为盛唐最流行的一种诗体。杜甫受其祖父影响,在五言排律和律诗方面造诣尤其精深。他的排律主要用于干谒,大都写得典雅凝重,章法因人而异,辞藻丰赡,曲尽其意,奠定了他以才力见长的功底。五律则精工凝练,气象宏放,名篇特多。如《望岳》: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这首诗不仅高度概括了泰山象征造化伟力和代谢变化的壮美景色,而且表现了把大自然的浩气都纳入胸怀的豪情,在观望名山的兴会中,寄托了登上事业顶峰的雄心壮志,以及前程万里的乐观和信心。又如《旅夜书怀》: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星空平野使人想到宇宙的永恒,月影江流使人想到时间的流逝,而微风、细草、危樯、沙鸥等微小孤独的事物置于这无垠的星空平野之中,又使景物的这种对比,自然烘托出诗人漂泊在天地间的孤独形象。《登岳阳楼》: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这首诗和孟浩然的《临洞庭》都是咏洞庭湖的绝唱,如果说孟诗主要还是注重形容洞庭水势的浩大,那么杜甫则超出视野的局限,着眼于洞庭分裂吴楚的地势和涵蓄乾坤的度量,以其可干造化的笔力和包容宇宙的襟怀,创造了比洞庭湖更为壮伟的诗境。他的五律既能取势高远,又善于体贴入微。如《春夜喜雨》: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形容春雨如通人情,趁人毫无觉察时随风飘入暗夜,细细地滋润着万物,悄无声息,既生动地写出了雨的柔和细润之态,又把人们通常在春天盼望及时雨的喜悦心情贴切地表现出来。用字精妙,传神入化。
杜甫的绝句同样风格多变,像盛唐诸家一样,他也有风韵绝美的七绝,如《江南逢李龟年》: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岐王是唐玄宗的四弟,崔九是唐玄宗的近臣,都死于开元中。李龟年兄弟在开元年间以擅长音乐得宠,经常出入宫廷和王公贵族之门,安史之乱后流落到潭州。诗人晚年与他相遇,不由得勾起对于开元盛世的怀念。落花是暮春实景,令人想到一切繁华的衰谢和飘零,昔盛今衰之悲也就自在黯然不言之中了。这首诗是眼前景、口头语,含蓄蕴藉,风韵无限,典型的开元七绝风调。他的绝句也有不少色彩鲜明、构图精致的佳作,如著名的《绝句四首》其三: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黄鹂点缀于翠柳之中,白鹭排列于青天之上,形成色彩的鲜明对比;西岭的雪和万里桥的船虽是纳入了“窗含”和“门泊”两个画框之中,诗里所展现的时空却拓展到千秋万里之外。五绝《八阵图》更是高度凝练:
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
八阵图在夔州鱼复浦平沙之上,传说是诸葛亮演练兵法的石堆,千年以来在江流冲击下岿然不动。诗人将诸葛亮建立三分之国的功业和八阵图的名声对举,由此处遗迹推及诸葛亮因对吴国失策而未完成统一大业的遗恨,字字顿挫,大气磅礴。
杜甫虽然融会古今、兼备众体,但还是以沉雄博大、悲壮瑰丽为主要风格。说诗者历来以“沉郁顿挫”形容杜诗的基本特色。这四字原是杜甫的自评。“沉郁”指文思深沉蕴藉,“顿挫”指声调抑扬有致。而沉郁又另有沉闷忧郁之意,因此后人以此四字来概括他的特色,便包含了深沉含蓄、忧思郁结、格律严谨、抑扬顿挫等多重内涵。他和李白都代表着盛唐诗歌创作的最高水平,但风格与李白恰好形成一个鲜明的对照,李白天才放逸,不拘法度,没有锤炼的痕迹;杜甫才学富赡,法度严谨,思力极其沉厚。两人都富于变化,但李白的变化在声情和辞藻,杜甫的变化在立意和格式。因此前人认为李白是天授的奇才,杜甫是人能的极致,称李白为“诗仙”,称杜甫为“诗圣”,确实概括了他们的主要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