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在悲剧中提纯李煜(第5/5页)
悲剧就像死亡的阴影一样,把人的生存最苦痛、最残酷的一面凸现出来。悲剧就是让人们正视死亡,正视人生痛苦。但是悲剧又不是让人沉沦,“它不能把复活的个人的死亡看成整个世界不可挽回的毁灭,同时,又坚信宇宙是坚固的、永恒的、无止境的。”(鲍列夫《悲剧》)
于是,屈原悲凉地抬起头,向着天空,一口气提出了172个问题;于是,司马迁在遭受宫刑之后,仍然要执着地完成他的《史记》;于是,李白在被斥退之后,仍然高歌“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而李煜,在面对这无边的愁绪时,用宋词的嗓音,轻轻吟出了“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清代沈雄在《古今词话》中说:“国家不幸诗家幸,话到沧桑语始工。”司马迁也早说过:“《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作为也。”(《报任安书》)李煜前期词尚未脱花间词之藩篱,风格绮丽柔靡,而亡国之后的词作则是一首首泣尽以血继之的绝唱。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这样的气象,断非花间词人所能显出;“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这样的情怀,没有切身体验的人怎能感觉得到?“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这样的沉痛,古今又有几人能体味得出?
伟大的艺术家往往是这种人,他们承担了常人无法承担的苦难,然后将苦难下的挣扎和呻吟化为文字、画面和旋律,而当多年之后承受了相似苦难的人们看到他们的艺术品时,会从这些文字、画面和旋律中获得慰藉,得到安抚。换言之,他们是用自己的毁灭为代价,成了后世无数痛苦人们的代言人。所以王国维说:“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
李煜用自己悲剧的生命,为后人所有生命的沧海桑田做了注脚,为后来所有的天翻地覆做了代言,而他自己的生命,也被这悲剧提纯、升华,超越了时间与空间,永垂不朽。
王国维对李煜评价极高,他说:“温飞卿(温庭筠)之词,句秀也;韦端己(韦庄)之词,骨秀也;李重光(李煜)之词,神秀也。”他还说:“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人间词话》)
纳兰性德也说:“花间之词,如古玉器,贵重而不适用,宋词适用而少质重,李后主兼有其美,饶烟水迷离之致。”(《渌水亭杂说》)
可以这样说,李煜不仅把宋词之旅由花间词的羊肠小道引向了婉约词的宽阔大路,更为苏轼辛弃疾的豪放词埋下了伏笔,是承前启后的大宗师。
李煜死了,被毒死在一千年前他四十二岁的生日宴会上。对于天才来说,四十二年似乎都太长,因为就在他被囚禁的四年时间里,他就改变了中国最重要的诗歌——宋词的发展方向。他的死,其实是用生命对神祇的最后一次献祭,这祭典使他的生命超越了肉身而得以不朽。从那时候起,人们都知道,曾经有那么一个皇帝词人,而人们更会记住,这个叫李煜的男子,就是词人中的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