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红尘最深处漫歌柳永(第2/3页)

原来儿女之情本身只能是个幌子,店里卖的酒必须是万机北宸的味道,是为兴寄。挂羊头卖狗肉才是正宗,若挂羊头卖羊肉,反而是俚俗之至,绝不能登大雅之堂。

由此可见,雅俗之泾渭分明,距离可以光年计,谁敢说大俗即大雅?

但是话说回来,柳永的遭遇,也不见得完全是打破了雅俗之间的潜规则,更大的原因,估计也是得罪了皇帝随即墙倒众人推而已。

柳三变自己也不知道,从这首词问世的那一天起,就更注定了自己下次科举的失败,注定了他整个人生的坎坷。

这本是一个在背处发的小牢骚,但是他也没有想一想你怎么敢用你最拿手的歌词来发牢骚呢,他这时或许还不知道自己歌词的分量。它那美丽的词句和优美的音律已经征服了所有的歌迷,覆盖了所有的官家的和民间的歌舞晚会,“凡有井水处都唱柳词”。

——梁衡《读柳永》

被皇帝亲手黜落之后的柳三变,似乎并没有汲取教训,而是变本加厉地放浪形骸流连声色了。他调侃地自称是“奉旨填词柳三变”,出没于花街柳巷之中,结交的都是歌妓朋友。他为她们写词,许多人因为他而走红,在官场上惨败的柳三变,在红尘中却获得了巨大的成功。许多歌妓以能认识他为荣,若能得到他为自己写的词,那更是可以傲视同行。歌妓中间流传着这样的说法:

不愿穿绫罗,愿依柳七哥;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黄金,愿得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

沈家庄先生在《宋词的文化定位》一书中说:

庶族文化构型所涵汇的平民文化因素及世俗倾向,是“宋型文化”最突出的特色。这反映出精英文化与通俗文化趋同,大传统文化与小传统文化合流的社会文明进步的必然趋势。

柳三变便与这精英文化与通俗文化合流的趋势不期而遇了。他的笔下出现得最多的不是堂皇的宫殿,而是平常的市井;不是慷慨激昂的英雄豪杰,而是养家糊口的贩夫走卒;不是宏大的忠君报国,而是与低贱的歌妓之间的儿女情长。

放浪形骸的柳三变,遭到文人们几乎一致的批评,也就在情理之中了。《能改斋漫录》说柳词多“淫冶讴歌之曲”,《苔溪渔隐丛话》称柳词多“闺门淫蝶之语”,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称“柳词格固不高”,黄升说柳永“长于纤艳之词,然多近俚俗,故市井之人悦之”,王灼的《碧鸡漫志》则批判柳词“不知书者尤好之。予尝以比都下富儿,虽脱村野,而声态可憎”。

此时的柳三变,已经成为文人的公敌。

柳三变并非不慕功名,在被皇帝斥退之后,他改名为“永”,也许就是想改变自己在皇帝眼中的不良印象,在仕途上取得自己的一席之地。终于,在经历了三次失败之后,柳永考上了进士。可是,发榜之后,吏部却迟迟不给他安排官职。愤愤不平的柳永去找宰相晏殊。晏殊就问:“贤俊喜欢填词是吗?”

柳三变听出晏殊话里的指责之意,于是反唇相讥:“我和大人一样,都喜欢填词。”

晏殊听后冷冷地说:“我虽然也填词,但是却不会作‘彩线慵拈伴伊坐’这样的淫词艳曲。”

几经周折之后,柳永终于得到了一个睦州团练推官的小小职务。他做过的最高的官,不过是个屯田员外郎,从六品,是宋代京官中最低的官职。

柳永究竟死于何年,至今仍是一个谜。叶梦得《避暑录话》中说,柳永是“死旅”,就是死在家乡之外的意思。他死后,无人给他安排后事,于是停殡于润州佛寺。这样的结局,多少让人有些伤感。好在,冯梦龙在《喻世明言》里,给我们讲述了一个让人感到一些温暖的故事:

柳永死时,身无分文,当地的妓女知道之后,出钱将他下葬。他的墓碑上,只刻着“奉旨填词柳三变之墓”几个字。这是一种褒扬,还是一种示威?没人知道。冯梦龙说:“出殡之日,官僚中也有相识的,前来送葬。只见一片缟素,满城妓家,无一人不到,哀声震地。那送葬的官僚,自觉惭愧,掩面而返。”以后每到清明时节,歌妓们都要到他的墓前祭奠,称为“吊柳会”。没有参加过“吊柳会”的,不敢到乐游原踏青。这个习俗一直持续了百余年。后来,有人在墓前题诗:

乐游原上妓如云,尽上风流柳七坟。

可笑纷纷缙绅辈,怜才不及众红裙。

仕途坎坷的柳永是不幸的,流连红尘的柳永却又是幸运的,梁衡先生说:

柳永是经历了宋真宗、仁宗两朝四次大考才中了进士的,这四次共取士916人,其中绝大多数人都顺顺利利地当了官,有的或许还很显赫,但他们早已被历史忘得干干净净,但柳永至今还享此殊荣。

在青云之上遭受不公的柳永,终于在红尘深处找回了自己的公道。

辉煌的城市乐章

如果不是宋史研究专家,很少有人会知道孙何这个名字。但是,这个名字在十一世纪初的柳永眼中,却有着非同一般的分量,甚至,寄托着他对未来的所有希望。

科场失意的柳永并没有完全失去对仕途的期望,他多方奔走于权贵之门,希望能够有万一之得。当柳永寓居杭州的时候,机会来了,他从前的布衣之交——孙何担任两浙转运使,来到了杭州。可是,柳永对形势的估计还是过于乐观了,孙何并没有因为两人的旧交而对柳永另眼相看,他到任之后,“门禁甚严”,柳永连他的门都进不去,遑论得到他的提携!无奈之下,柳永找到了相熟的歌妓孙楚楚,对她说:“我想见孙大人,恨无门路,我写一首词交给你,在他府里宴会的时候你唱,如果他问作者是谁,你就说是柳七。”柳永对这次会面充满了期待,乃至于专门为此新创了一个词牌——望海潮。

望海潮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用一首仅有百余字的小词来表现一个城市,难度可想而知,但是柳永做到了。长期羁旅天涯的词人一反忧伤哀婉的常态,起句便浑厚不凡,词人仿佛是站在云层之上,俯瞰神州大地,在一片苍茫雄伟的山河中,熠熠闪耀的就是这东南海滨的璀璨明珠。词人动于九天之上,目光呼啸着穿过厚厚的云层,穿过阵阵的香风,落到地面。晨雾未散,柳色如烟,画桥宛然,清风吹拂着居民绿色的帘幕,重重帘幕之后,就是享受着这升平气象的十万人家。海堤上绿树如云,海堤边惊涛如雪,站在堤上遥望天涯,怎能不回肠荡气,胸襟顿开?词人从堤上收回目光,移到繁花的市井,市场上陈列着珍奇的珠宝,家家户户堆满了绫罗绸缎,争奇斗艳,富足美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