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随流水到天涯秦观(第2/3页)
突然想到了《廊桥遗梦》,一次偶然的邂逅,一场转瞬即逝的激情,却一直深深地刻在男女主人公内心最隐秘的地方,在这凡俗得麻木的人世中,他们分别扮演着自己应该扮演的角色,但是在夜深人静之时,却把这段往事悄悄翻出,晾晒在如水的月光下,那是自己最珍贵的财富,只能与一个人共享。
而让人无奈的是,这些灿烂都是如此的短暂,如此的仓促。也许,人类本不该如此贪婪,拥有了这如玉般的温润清纯就不该再去奢求它还能天长地久?或者,时间根本就是缱绻与柔情的天敌,任何爱情的火焰都会被时间的凉水慢慢浸灭,最后变成一堆死灰?
如果时间会成为爱情的杀手,那么舍弃时间,追求一份拥有最高纯度的爱,也许也不失为一种选择。人生,也许应该经历这一场熊熊烈火,让炽烈的火焰燃烧出生命稀缺的激情。其实,任何东西即使如天长,如地久,也终有消亡的一天。我们的生命太渺小,太仓促,永恒不过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永远无法得到。
乱随流水到天涯
公元十一世纪的苏轼像一块磁石,将当时最有名的文士牢牢吸引在自己身边,这其中最出名的当然是以秦观为首的“苏门四学士”。元祐初年,苏轼以“贤良方正”的名义向朝廷推荐秦观,秦观被任命为太常博士,兼国史馆编修官,和黄庭坚一起预修《神宗实录》。这段时间应该是秦观仕途最顺利的一段,可是当苏轼倒霉的时候,秦观当然也成为小人们报复的对象。
绍圣初年(1094年),哲宗亲政,章惇等新党重新被起用,苏轼及门下都以元祐党人罪名被贬,秦观被贬为杭州通判,不久,又因为御史刘振弹劾他增损《神宗实录》,再贬到处州(今浙江丽水)去监酒税。至此当权者仍未罢手,还安排心腹随时随地挑拣秦观的过失,“望风承指,候伺过失”。三年后,又找了个借口,削去秦观的官职,把他贬到了郴州。
踏莎行郴州旅舍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在郴州的一个旅社里,日暮途穷的诗人写下了这首《踏莎行·郴州旅舍》。龙应台说:“重读秦观的《踏莎行》,简直就是典型的忧郁患者日志:‘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此时的秦观,如何能不忧郁!对他来说,人生也许就是这场永无停息之时的大雾。雾里看花也许是审美的一种境界,但是,当自己的未来在雾中越来越迷茫,越来越远离,最后终于无可挽回地失去的时候,没有人会觉得这会有多少诗意。月下的渡口也是那样的迷茫和不可捉摸,不知道前进一步,等待自己的会是期待的彼岸,还是无尽的深渊。春寒料峭,在孤寂的客栈里面,子规在啼叫:“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可是,回望来路,归去,谈何容易!
三国时,陆凯遇到即将出发的驿使,于是顺手折下一枝梅花,托他带给自己的好友范晔,并写下了这首著名的《赠范晔》:
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寄一枝春。
这就是著名的“驿寄梅花”典故,和汉乐府《饮马长城窟行》里的“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都被后人用来指代远方的来信。秦观遭贬谪时,朋友并没有忘记他,可是,当自己在江湖漂零憔悴的时候,朋友的关怀也许只会提醒诗人自己处境的尴尬和艰难,还不如就这样糊里糊涂地浪迹天涯吧。白居易被贬两年,一直“恬然自安”,直到遇见身世相似的琵琶女,“是夕始觉有迁谪意”,原因也就在此。进亦忧,退亦忧,诗人知道,快乐早已远去,永不再来。
前人对词最后两句“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一直评价甚高,叶嘉莹先生说:“头三句的象征与结尾的发问有类似《天问》的深悲沉恨的问语,写得这样沉痛,是他过人的成就,是词里的一个进展。”(《唐宋词十七讲》)还有人说它是“故作痴语”。可是,如果是“故作”的话,请问什么“故”,能够这样直接抵达内心,又游离出人的身体,化为这似癫似傻、如痴似狂的“痴语”呢?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一语道破天机:“他人之词,词才也;少游,词心也。得之于内,不可以传。”
心太痴,情太痴,不会在人生的卖场上随行就市,与世容与,于是,人痴了;人痴了,所以,口中吐出的,不是锦绣莲花,而是疯言乱语。
同样是面对贬谪,苏轼与黄庭坚选择了跟秦观不同的态度,正如刘禹锡选择了跟柳宗元不同的态度一样。苏黄的乐观固然令人钦佩,但也不必因此而贬低秦观的悲观。事实上,道路的选择是自己的个性决定的,更关键的是,不管是悲剧还是喜剧的生活态度,都是认真而严肃的生活态度。宗白华先生说:
生活严肃的人,怀抱着理想,不愿自欺欺人,在人生里面体验到不可解救的矛盾,永难调和的冲突。然而愈矛盾则体验愈深,生命的境界愈丰满浓郁,在生活悲壮的冲突里显露出人生与世界的“深度”。
……在悲剧中,我们发现了超越生命的价值的真实性,因为人类曾愿牺牲生命、血肉及幸福,以证明它们的真实存在。果然,在这种牺牲中,人类自己的价值升高了,在这种悲剧的毁灭中,人生显露出“意义”了。
肯定矛盾,殉于矛盾,以战胜矛盾,在虚空毁灭中寻求生命的意义,获得生命的价值,这是悲剧的人生态度!
——《悲剧的与幽默的人生态度》
可是,郴州也没有秦观的落脚之地。第二年,他就被逐到雷州(今广东雷县)。在这里,他感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为自己作了挽词,打算埋骨遐荒了。可是,命运之神又跟他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他竟然在最后的岁月迎来了东山再起的一天。徽宗即位之后,迁臣内移,秦观也得到赦免,恢复了他宣德郎的职位,他终于可以离开贬所,回到朝廷了。
刚过五十但是却已老态龙钟的秦观一路迤逦回京,到达滕州(今广西藤县)。在这里,他游览了当地的光华寺,他跟朋友说,几年前,他在梦中作了一首词,调寄“好事近”:
好事近梦中作
春露雨添花,花动一山春色。行到小溪深处,有黄鹂千百。
飞云当面舞龙蛇,夭矫转空碧。醉卧古藤阴下,了不知南北。
诗人说,自己累了,于是,他靠在一棵树下休息。诗人说,我渴了,让家人给他打点水来。很快,家人把水端来了,叫醒了靠在树下的秦观。秦观睁开眼,看着水,笑了一下。然后,这笑容永远留在了他的脸上。秦观含笑而逝,时年五十一岁。秦观的死讯传来,苏轼长叹:“少游已矣!虽千万人何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