亘古男儿一放翁陆游(第2/2页)

可是,做梦也是不允许的。

在歌功颂德声中,陆游的呼号太煞风景,在大好形势下,陆游的警醒太刺耳。官员们都明白这样一个潜规则:肉食者已谋之,又何间焉?可是,陆游却不识时务地高喊:“位卑未敢忘忧国,事定犹须待阖棺。”可是他不知道,在专制社会,国只是某姓的家而已,国事也只是某姓的家事,而别人的家事,外人是不能干涉的,哪怕他山河破碎,哪怕他洪水滔天。自己的呼号在这升平的歌舞中显得太异类,太不合时宜。在范成大幕中的时候,陆游就被讥为“颓放”,遭到排挤,可是他并未因此而收敛,反而干脆自号“放翁”。面对时人的不理解,陆游只好安慰自己:“浮沉不是忘经世,后有仁人识此心。”(《书叹》)

虽九死其犹未悔

诉衷情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

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身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

陆游曾说自己“壮岁从戎,曾是气吞残虏”(《谢池春》),那时候的陆游,内心充满了报国的渴望,复国的信心。可是,当曾经的梦烟消云散之后,诗人不禁自嘲:“早岁哪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书愤》)而现在,诗人只能面对着曾经穿戴过的,已经蒙上厚厚一层灰尘的盔甲,回想当日的辉煌和豪壮。

岁月的流逝,提醒诗人梦想正在毫不留情地一步步走向幻灭,纵使心比天高,但是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易老悲难诉!僵卧孤村,即使是夜间的风雨,也让诗人联想到踏过冰河的铁骑。可是,梦醒之后,自然的风雨却化作内心的秋风秋雨,风流都被雨打风吹去。

心还在大漠,还系着孤烟,还会随着梦中弓弦的破空之声而悸动,可是,渐渐老去的身体却在沧州,慢慢地沉沦,沉入这无尽的红尘。

据说,这首词是陆游写给岳飞的。诗人心中的报国之志,与民族英雄的慷慨激昂是同步的。可是,不久,岳飞就遭遇冤狱被害,千古奇冤。此时的诗人,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

时间依然流逝,街市依然太平,谁会在乎一个日渐衰弱的老人从喉底发出的那声呼喊呢?诗人的赤诚被讥为“颓放”,诗人的呼喊被视为谵语,无人在乎,一种悲凉,合着这孤独从诗人内心升起。

卜算子咏梅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大凡伟大的人,总有一种甘与周遭为敌的勇气,有一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一意孤行。陆游活了八十五岁,漫长的一生,照理说有很多的时间供他检讨前半生的“过失”,调整自己的人生态度,以期能与周围的这个社会更好地和谐。可是他没有。

在人类的众多品行中,越是高不可攀的,越意味着保有这品行的人会付出更惨重的代价。如高洁,如执着,如遗世独立。

弱者总以周围为自己的标尺,不断修正自己,将自己隐入于这红尘,在与周围的一致中获得安全感;强者的标尺只在内心,于是,他成为一个异类,被讥讽,被排挤,被打击,可是,他却执迷不悟。

就像那枝坚信自己能唤回春天的梅花。

它不是不知道,即使自己唤回了春天,那些未曾经历风雪的花儿们便会一拥而上,抢夺这春色,抢夺一个靠近阳光的位置,无人会关心它曾经的付出,曾经的坚守。可是,它仍然这样的付出,这样的坚守。世俗的得失它已经置之度外,对它来说,曾经在这冰天雪地中默默呼唤,直到春天返回,这就是一切。它的价值不在于幸福和获得,而在于宗教式的牺牲和苦难。

也许,这就是陆游钟情于梅花的原因。他一生写了上百首咏梅诗,还写了四首咏梅词。诗人咏叹的不是梅花,而是梅花中的自己,他说:“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梅花绝句》)即使现实仍然如此残酷,即使幻梦终归于破灭,即使香消玉殒,也无怨无悔。这种从屈原传下来的“虽九死其犹未悔”的力量,一直在支持着诗人的坚定,支持着诗人的执着,支持着他在日渐老去之时,仍然与年轻时一样,保留着那个永远的梦。甚至,用这梦的锥子刺破自己生命的布囊,用它的闪闪寒光,照亮以后无数黑暗的日子。

示 儿

死去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诗人要走了,离开这个他爱过恨过、笑过哭过的世界。他苦难的一生即将画上句号,但是,他的苦难却穿过时空,成为永恒。让我们以罗曼·罗兰《贝多芬传》里一段不朽的名言为他送行吧!

悲惨的命运,把他们的灵魂在肉体与精神的苦难中磨折,在贫穷与疾病的铁砧上锻炼;或是,目击同胞受着无名的羞辱与劫难,而生活为之戕害,内心为之碎裂,他们永远过着磨难的日子;他们固然由于毅力而成为伟大,可是也由于灾患而成为伟大。……在这些神圣的心灵中,有一股清明的力和强烈的慈爱,像激流一般飞涌出来。甚至无须探询他们的作品或倾听他们的声音,就在他们的眼里、他们的行述里,即可看到生命从没像处于患难时的那么伟大、那么丰满、那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