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说《杨柳枝》、《贺圣朝》、《太平时》(第2/3页)

更闻帘外雨潇潇,滴芭蕉。

又有张泌的《杨柳枝》一首:

腻粉琼妆透碧纱,雪休夸。

金凤搔头堕鬓斜,发交加。

倚着银屏新睡觉,思梦笑。

红腮隐出枕函花,有些些。

以上三首,都以七言四句为基础,其下各加一个短句,可能就是所谓“添声” 部分。此处本来是和声,故作词者不在此处填词。后来和声也成为正曲,作词者就也填上实字,于是成为《杨柳枝》新调。北宋词人作《杨柳枝》词,都继承《花间集》的格调,即四个短句都用三言句,而敦煌曲的形式却没有出现。王灼《碧鸡漫志》已有所说明:“今黄钟商有《杨柳枝》曲,仍是七言四句,与刘白及五代诸子所制并同,但每句下各增三字一句,此乃唐时和声,如《竹枝》、《渔父》,今皆有和声也。”

殴阳修有一首词,调名《贺圣朝影》:

白雪梨花红粉桃,露华高。

垂杨慢舞绿丝条,草如袍。

风过小池轻浪起,似江皋。

千金莫惜买香醪,且陶陶。

此词与《杨柳枝》几乎相同,惟第三句下三字短句仍协前二句的平声韵,而不和“起” 字协韵。万红友《词律》因此便以为此二词有区别,不能认为是同一个词调。

另外,贺方回有八首词,调名《太平时》。其第一首云:

蜀锦尘香生袜罗,小婆娑。

个侬无赖动人多,是横波。

楼角云开风卷幕,月侵河。

纤纤持酒艳声歌,奈情何。

此词与《贺圣朝影》完全相同。《词律》云:“此调一名《贺圣朝影》,因原名《太平时》,故列于此,不附《贺圣朝》之后,勿谓例有不同也。” 万红友以为此词原名《太平时》,别名《贺圣朝影》,因此将《贺圣朝影》编在《太平时》调后。至于《贺圣朝》与《贺圣朝影》,万氏认为是不相干的二调,所以不把《贺圣朝影》编在《贺圣朝》调后。但是,《词谱》却说:“《太平时》,一名《贺圣朝影》,一名《添声杨柳枝》。” 《历代诗馀》因此就把欧阳修的《贺圣朝影》改题作《太平时》,与贺方回、陆放翁诸人所作《太平时》编在一起。

由以上情况,我们得出一个疑问。《太平时》、《贺圣朝影》和《杨柳枝》的关系如何?这个疑问的关键,在于第三句下的短句,协平协仄,有无区别?五代时人作《杨柳枝》,此句都协仄韵,即与第三个七言句的末一字协韵。宋人作《太平时》,此处皆协平韵,即与第一、二、四句的末一字协韵。这里似乎有些区别。可惜宋人作《太平时》者不多,不能找到许多例证。近来看元遗山的《续夷坚志》,其中载金代大定年中有广宁士人李惟青,与鬼妇故宋宫人玉真相会,玉真作《杨柳枝》词曰:

已谢芳华更不留,几经秋。

故宫台榭只荒邱,忍回头。

塞外风霜家万里,望中愁。

楚魂湘血恨悠悠,此生休。

此词第三句下的短句仍协平韵,应当就是《太平时》或《贺圣朝影》,而元遗山却说是《杨柳枝》。可见《太平时》或《贺圣朝影》就是《杨柳枝》,并无区别。第三句下短句,协平协仄,可以不拘。不能因此就认为它们是不同的二调。

《太平时》乃宋太宗时所制的小曲,属小石调,见《宋史·乐志》。《杨柳枝》属黄钟商,俗称高大石调。小石调乃姑洗商的俗名。二者都是商声,可知北宋初的《太平时》,是以唐五代的《杨柳枝》演变而来,而且只是音律上的小小改变,对歌词句法几乎没有影响。

《贺圣朝影》就是《贺圣朝引》,顾名思义,此曲应当是从《贺圣朝》演变而成,不能说它和《贺圣朝》没有关系。黄庭坚有一首《贺圣朝》词曰:

脱霜披茜初登第,名高得意。

樱桃荣宴玉墀游,领群仙行缀。

佳人何事轻相戏,道得之何济。

君家声誉古无双,且均平居二。

同时张子野亦有一首:

淡黄衫子浓妆了,步缕金鞋小。

爱来书幌绿窗前,半和娇笑。

谢家姊妹,诗名空杳,何曾机巧。

争如奴道:“春来情思,乱如芳草” 。

又杜安世亦有一首:

牡丹盛坼春将暮,群芳羞妒。

几时流落在人间,半开仙露。

馨香艳冶,吟看醉赏,叹谁能留住。

莫辞持烛夜深深,怨等闲风雨。

以上三首《贺圣朝》,和顾、张泌的《杨柳枝》,欧阳修的《贺圣朝影》,对比之下,宛然一式。黄庭坚一首,尤其与敦煌曲子极近。基本上都是在七言绝句的各句下加一短句。所不同者,是这些短句或为三言句,或为四五言句。短句的韵脚,或协平声,或协仄声。张子野、杜安世二词,七言绝句部分的第三句已变成四言二句,显然这里已用换头了。张词第四句仍为八言,而杜词第四句则回到七言,使第三句的换头更为明显。如果以欧阳修的《贺圣朝影》与黄庭坚的《贺圣朝》对比,可知它们的关系正如《花间集》的《杨柳枝》和敦煌《杨柳枝》的关系一样。

《贺圣朝》也是唐代教坊旧曲。张子野集中注明《贺圣朝》属双调。双调乃太簇商的俗名。由此可知宋代的《杨柳枝》、《太平时》、《贺圣朝》、《贺圣朝影》(或引),都是商声曲子,其音律既不甚远,格式又大体相同。因此可知,《太平时》或《贺圣朝影》,实在就是《杨柳枝》。《词谱》的注不错,万红友《词律》的注却失于考究了。

以上,我给词调《杨柳枝》的历史演变作了初步的探讨。现在给本文做一个结论:杨柳在《诗经》时代已为人民歌咏的题材。在汉武帝时,李延年吸收西域音乐,谱出了二十八个新曲调,其中有折杨柳一曲,汉武帝把它用作军乐,属于横吹曲,当时是笳吹曲。西晋末年,洛阳民间流行着一支折杨柳歌,歌词内容仍然是军队生活,但它已不是横吹乐曲,而成为民歌了。到了梁代,横吹曲中还有折杨柳,但有时却称为折《杨柳枝》。从初唐到盛唐,有许多诗人做过以折杨柳为题的歌词,形式是一首七言绝句。内容不限于军旅生活,也不限于杨柳。这时候,折杨柳已成为乐府古题。

唐玄宗时,用旧曲改新声,折杨柳被改名为《杨柳枝》,不用笳吹,而改为笛曲,也不是军乐了。到中唐时候,洛阳民间又流行了一支所谓新翻《杨柳枝》,得到诗人刘禹锡、白居易的赞赏,赋诗宣扬,于是《杨柳枝》从笛曲中解放出来,成为歌曲、舞曲。温庭筠等人又作了新添声《杨柳枝》,盛行于歌坛。所谓“新翻” 、“新添声” ,在当时诗人所作《杨柳枝》词的形式上,是看不出来的,因为它们同样都是一首七言绝句。但敦煌曲子中有一首《杨柳枝》,是在七言绝句的每一句下各加一个四言或五言的短句。在《花间集》中,也有几首《杨柳枝》,是在七言绝句的每一句下各加一个三言的短句。这大概是两种不同形式的“添声” 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