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东北兄弟(第5/10页)
像他这样的男人,只有真正崩溃时才会自我否定,这算是另外一种天翻地覆吗?排山倒海的悔意,溺水一样,将人拖向水底。
是悔意吧?嗯,悔意。
尤其是得知了母亲的那句:最后的时候让他回来送送我就行,就别这么早通知他了,让他搁外边好好晃荡吧。
(八)
东北人有个特点:什么都懂,就是不愿面对。
但一旦愿意面对了,没有什么能让他们后退。
起初我以为大洋废了,许多朋友都这样以为。
他销声匿迹好几个月后的一天,有朋友急三火四地催我去看朋友圈,我看到他终于更新了一条朋友圈消息,抬头第一句是:成功逃离医院。
先是松了一口气,不是噩耗,老太太还在。
紧接着舒了一口气,看他的语气,人还没废。
然后是纳闷儿——逃离医院?搞什么鬼?
当我把那条消息看完,血哗哗地冲上脑子。
还可以这样?真有人敢这样?!
大洋你牛×!我认识的所有东北人里数你最尿性!
得令!OK没问题!我们所有的兄弟姐妹,从现在起做好迎驾的准备!
考验人民群众的时候到了,你这些年的江湖不可能白混,天涯海角我们等你!
(九)
在正式展开这段传奇前,先问一个问题吧。
如果你是他,那时的你会做出何种决定?
——那时化疗化疗又放疗,妈妈的病情每况愈下,终不见好转,医生给出的倒计时是半年,快的话是随时。
这期间大洋做了三件事:
把烟戒了,把头剃了,把所有的店铺卖了。
戒烟是因为妈妈,妈妈一直反对他抽烟,他20多年来不肯听话,如今一夜之间想听话了,烟说戒也就戒了——再不听话就晚了。
剃头也是因为妈妈,剃的光头,爸爸也剃光了,一家三口三颗光头,这样妈妈就不孤单了。她头发早就掉光了。
转让店铺也是为妈妈,这样才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拿到一大笔钱,开展那个逃跑计划。
老妈年纪大了,一次次的化疗太遭罪,她已经扛不住了,不止一次地说:儿子,带我跑了吧,咱们从医院逃出去吧,就这么死在床上,真是不甘心啊……她说:反正也治不好了,还搁这儿遭这罪干吗?还不如跑得远远儿的,有多远死多远再不遭这些罪了……
好不容易睡着了还会喊梦话:松手,别给我插管子!
有时候也会猛地蹬腿:跑啊,我要跑啊……
真到跑的那天,老太太反倒蒙了:儿子!你个小兔崽子来真的?!
当然是真的,比真的还要真。大洋告诉老妈:车就停在楼下,行李全收拾好了。走,老妈,儿子带你环游世界去。
他说:别操心钱,卖店的钱全搁在后备厢里,老鼻子钱了,够花!
大洋揽着老太太,替她擦眼泪:你消停会儿行不行啊,将来的事你就别替我操心了,钱花完了可以挣,不会娶不上媳妇的。
他说:当务之急是抓紧时间……让我好好给你当回儿子!
他让老太太牢牢搂住他的脖子,起……走你,唉呀老妈,你轻得跟个塑料袋子似的,咱们慢慢儿下台阶哈……这叫公主抱知道不?我爸年轻时这样抱过你没有?
抱过啊?真抱过啊?
唉呀这老头子当年这么不害臊啊……
老爸已经在车里了,撅在后座上理好了枕头,铺好了褥子。
喇叭嘀嘀响,车启动了,半个医院的人扒在窗上,看着这说走就走的一家三口,三个秃子。
就这么走了?彪[39]了吗?
他们应该不知道,老太太从蒙圈状态中清醒过来后是红光满面的,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儿子的后脑勺子瞧,一会儿伸手去摸一摸,一会儿伸手去摸一摸。
儿子!她拍着大洋的后脑勺吆喝,咱真的,环游世界去啊?
大洋说嗯呢,你就敞开了想,大胆地说,咱们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老太太说好嘞儿子,你你你给我掉头……
咱们……咱们先去你姥姥家!
(十)
姥姥家搁绥芬河,百年老口岸,妈妈从小在那旮旯长大,当年的街面儿上一点儿也不萧条,成群结队的老毛子。近在咫尺的是俄罗斯,妈妈从小就想过去溜达溜达。
她让大洋搀着,在口岸边远眺了半天,然后满意地说:行了,怀完旧了,咱回你姥爷家吃饭去吧。
大洋指指对面:别价,咱去那边吃去。
那边指的不是格城,是海参崴。午餐是路餐,晚餐却隆重地安排在了海边的阿穆尔湾畔,大份的马内丹冰虾端上桌,大洋说:老妈,喝点儿?
啤酒解乏,老妈累了,在俄罗斯的百年老建筑里逛了半天,她看啥都觉得新鲜,最新鲜的是逛太平洋舰队的舰船。她让大洋搀着,逛完潜艇逛甲板。
儿子搀着她,她看什么都觉得新鲜。
喝点儿就喝点儿,我儿子给我端起的酒,那我可得干!
老太太一仰脖,咚咚咚咚咚……隔壁桌的俄罗斯大闺女小小子钦佩坏了这个海量的东北老太太。
大口喝酒大口吃菜,生病以来难得的一次畅快,老太太喝得高兴吃得开心,吃着吃着却忽然不动了,她脸僵了一会儿,手在嘴里掏了几下,递给大洋看:
儿子,我掉了一颗牙……
老太太的表情是紧张的,犯了错的孩子一样,好像随时会哭出来。
大洋心里颤了一下,反复化疗不仅掉头发,骨质也疏松了,看来情况加速恶化,满口的牙先保不住了……
他拍大腿,哈哈大笑:太好了啊老妈,那你可以把这颗牙埋在俄罗斯的土地上了啊!
儿子高兴,老太太也高兴了一点儿:唉呀对啊,我这颗老牙移民了。
大洋高高兴兴地伸手:把牙给我,我给你埋在俄罗斯远东地区政府大楼下面去,几百年之后让那些考古的人费费脑子。
老太太并不知道,挖坑埋牙时她的儿子痛哭流涕,光头抵住冰凉的石墙,满身的雪花。
…………
次日早晨,他们去看海冰,远远地望见两个俄罗斯女孩坐在长椅上呼噜呼噜地吃黑色塑料袋,走近了一看,是在喝啤酒,好生猛的女孩,不怕痛经吗?
战斗民族嗜酒,老太太说这一点她打小就领教过了。
那时候冬夜的绥芬河大街上有不少俄罗斯人喝醉了直接倒头睡的,她路过时会用脚尖去把人戳醒,不然这异国他乡的冻死了可咋办呢,话说冻死的可真不少……
不过小姑娘家家一大早吹着海风喝凉啤酒还是第一次见,这家伙整的,也太尿性了。
老太太背着手瞅了许久,忽然感慨道:如果能重活一回的话,我年轻的时候也会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