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斯坦威(第5/6页)

“我知道,她肯定是死了。她走之前说过:不死不相见。现在她终于肯来见我了。她就是这么残忍。那天晚上我再也没睡过,一直在想:她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她小时候那么好看,现在四十四岁了,四十四岁的她会是什么样子?

“这一生过得多么快啊,转眼之间人就老了。十七年来我从没想过她,偶尔回忆起来,我就使劲摇摇头,我有杀人之心,做什么都能做得到,包括忘了她。不过那天夜里,我还是想了她几分钟,从六岁到十一岁,从十三岁到十七岁,再到二十七岁……她一直都那么好看,又是那么残忍。我还记起了她的生日:四月二十四日,很多年以前的这天下过一场雨,我从她的课桌里偷了一个咬了一口的苹果,在床头放了四年,最后缩水干枯,硬得像个核桃……

“我又开始找她,在十七年之后。你还记得我送你的那支笔吧?就是在那前一天,我找到了。她那时已经死了十二天,我赶去的时候屋子里空空的,没有镜子,没有电视,床下放了一碗粥,已经长满了绿毛,枕头上有四根银白色的头发,原来,她的头都白了。

“她给我留了一封信,她知道我会来找她。”他看着我,轻轻地眨了眨眼,我终于发现是什么让我如此不安了——从进这间屋子开始,他的眼睛就没有眨过!

他掀开枕巾,下面是一个紫黑色的盒子,方方正正的,隐约有一点树木的清香。他来来回回地摩挲着,忽然笑了起来,“你看,这就是她,”说着抽开盒盖,露出了满满一盒黑粗的砂,他伸手抓了一把,然后手掌平摊,骨灰从指缝中瑟瑟地漏下来,最后只剩下一块一角硬币大小的骨片,他说:“烧得太粗糙了,是不是?这么多硬块。你猜这块是哪个部位的?头?胳膊?腿?”我气都喘不过来了,他把那块骨头放在鼻子下闻着,笑得无限幸福,“我这辈子没什么朋友,只能跟她说说话,我每天枕着她,可是,一次都没梦到过她。唉,操纵这世界多么简单,可梦见一个人,多么难啊。”

报仇雪耻

骨灰盒下压着一封信,他拿起来递给我,那是两张最普通的十六开信纸,纸都发黄了,边角皱折,看得出已经被读过了无数次,我小心翼翼地打开,在心里默念:

……

现在我们可以见面了,十七年前订的约会,我知道你不会失约。这十七年来我天天都在诅咒你,不过现在我想明白了:你不欠我什么,而我欠你的,实在太多了:你打过我一次,我打过你二十几次,还欠你二十几次;我为你留下了两个疤,你为我留下了无数个,还欠你无数个;你跟我的时候没有过女人,我跟你的时候有过四个,还欠你四个;你没打过胎,我打过三次,还欠你三次。你说这是个什么样的人间啊,凭什么这么少,又这么多。你欠我的,只有一个苹果,咬过一口的苹果,核桃一样的苹果……

有时候一闭眼就能看见你,六岁那年,你穿着大人穿旧的中山装,鞋带没系好,拖拖拉拉的,你小时候又丑又脏,你一路跟着我哭,你说:不卖,不卖,不卖,不卖……你是嫌钱太少吧?坏蛋,再过二十年,给你一百万,你就把我卖了。

九岁那年,你当上了三好生,第一次为我打架,就因为别人拉我的辫子,你太矮了,打也打不过,坐在地上一脸是泥。你小时候是个讨厌的鼻涕虫,但你不哭,一次次站起来跟人打,我当时想:坏蛋,打死你才好呢,他们都说我是你老婆,可我从来都不是。

十岁,你肯定不记得了,你把六块橡皮偷偷放进我桌里,我把它摔在地上,红色的小猪跳起来,绿色的小鸡跳起来,你不要脸,不要脸,坏蛋,你小时候总那么不要脸,可那种橡皮已经买不到了,百货商店的售货员说:这是哪辈子的事啊,带香味的橡皮?早就停产了停产了。

十二岁那年,你掉进了水里,我推的,你不喊救命,一个劲儿地瞎扑腾,你快淹死了还会咳嗽,看着真可笑,坏蛋,你小时候总那么可笑。那天被我妈骂了两个小时,她说:你知道吗你知道吗,他死了你就得给他偿命。我想:杀死一个坏蛋还得偿命,还讲不讲理。

我一直恨你,连做梦都想杀了你,你不知道吧,也许你知道,你总说我残忍,坏蛋,可你的三棱刮刀至今还在王飚手里,你捅了他十几刀。女伴们都说:女人啊,如果有人肯为你杀人,那你就是天下最幸福的。我是女人,我恨你,你这个杀人犯,可直到头发全白我才明白:原来这一生啊,只有恨你的时候最幸福。

十六岁,你瘦得像根竹竿,你一身是血,被打倒了九次,打倒九次还能站起来,我说得没错,你活该,你以为我会感动,可你知道我有多恨你?我说:我宁可被人轮奸,也不想看你一眼。再过几年,你为我坐牢去了,那个恶棍说要把你弄死在里面,那时候我想:坏蛋,现在不一样了,我宁可被人轮奸,也想再看你一眼。

出狱那年你二十二岁,你说你学会了烫衣服,还会按摩,你带回来两百块钱,给我买了一双鞋,小了一号,夹得脚生疼。你一身伤疤,腿上有两道,腰上有两道,后背是被烟头烫的吧,九个圆圈,我想叫你和尚来着,却怎么也叫不出来,眼泪落在你的背上,我笑起来,说天太热了,这么多汗。坏蛋,你从来不说这些伤是怎么来的,你总是说:别看了好不好,我怕吓着你。

……

你太瘦了,所以我叫你竹竿;你睡觉时磨牙,所以我叫你耗子;你脑袋是方的,所以我叫你砖头,还有傻子、葫芦、蒜瓣儿……沙沙毛是个少儿不宜的词,你这辈子也不会知道了。可是,我叫过你亲爱的没有?亲爱的坏蛋,亲爱的坏蛋,亲爱的坏蛋,坏蛋,坏蛋,你说这是个什么样的人间呵,凭什么这么少,又这么多,每一天都像这十七年……

……

还没看完,他一把夺了过去,放在手里揉得稀烂。我愣愣地看着,他满面通红,额头青筋暴起,在屋里来回踱了两步,突然一把将我拖了起来,“走!”他咬着牙说,“跟我走!我带你看我是怎么报仇的!”

夜风呼啸,满院落叶纷飞,四只蓝喙天鹅振翅而起,在月光下啪啪地拍击水面,就像飞天的幽灵。那座叫“红灯区”的教堂四门大开,两只价值连城的猫静静踱步,在黑暗中睁着绿莹莹的眼睛。他走到耶稣神像前,耶稣凄凉地微笑,他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忽然伸出手,把耶稣的眼睛直抠了出来。我冷冷地抖了一下,接着灯光大亮,墙上吱嘎作响,一扇门慢慢地显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