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7号 一块丽兹饭店那么大的沉香(第3/7页)
“你知道你的小说最大的问题在哪儿吗?”
“在哪儿?”
“你是一个没有乡愁的人。”
“你说得对。”
有一次是我和A,我们在一家盲人按摩店做完了按摩,由于盲人师傅和我们一样幽默,整个过程我们不得不忍耐住好几次就要爆发出来的大笑,幸好旁边还有一位某大学愤世嫉俗的老教授,有好几次我们身体抖得不行快要滚下按摩床的时候,都是他突如其来对社会问题的发声拯救了我们。
振聋发聩。
这之后我们临时去一家酒店见了另一对朋友。整整三个小时我和A,我们没插上一句话。等我们从那个尴尬的局面中逃出来已经是半夜12点了。我们只好开始往回走。直到这时我们才回忆起这次见面的目的,我们本来约好一起探讨一下生存的问题。简单点说,就是如何赚钱。
实际上我说得并不精确,他的原话是:“你知道你的剧本最大的问题在哪儿吗?”
我忘了说,我还有个副业,是写剧本。这才是我去上写作训练班的真正目的,我和写《改编剧本》的查理·考夫曼面临一样的问题,我们都需要学会主流语境和通俗叙事。他借用尼古拉斯·凯奇的躯体在电影里上罗伯特·麦基的编剧培训班,我借用我自己的。
“你最大的问题是你不接地气。”
我们都不太服气。
我又把故事写跑了,我其实是想接A的那句话说,“你就是我的乡愁”。很显然,虽然A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他也意识到了不管高级还是低级,小说还是电影剧本,你最好有一个常数,一个稳定因素,一个容易让人识别出你自己或是他们自己的东西。最好是他们自己。A把这种连接作品和观众的东西叫作乡愁,A不知道自己就是这样一个连接点。
A也不知道他是被我创造出来的。我们实际上并不在一个维度里对话。
“嘿,你知道吗?”
“什么?”
“我刚脑子里飘过一个画面。”
“什么?”
“就是在下个世纪甚至更远的以后,一部讲电影的纪录片里有这样的记载,‘这两个人虽然一生都被贫穷和要脸折磨着,但是他们的风格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电影人’。”
我们在大马路上狂笑起来。
哦对,我还忘了说,A的职业人设是一个导演。
3
如果我还想让这个故事成功,就得重新聚焦在男女主人公的互动叙事上——
但首先,我得说说我是怎么想到要重新开始生活,而不是沉溺在虚构里,把自己活成一件作品。
事情的转折是我参加的那个写作训练班给学员们发了一本册子,《米其林三星交友指南》。上那门非虚构写作课的老师没仔细说这手册是用来干吗的。看他语焉不详的样子,很像是那种被迫传达的机构和企业联手做的营销广告,一个打着米其林幌子的,企业注册名可能是叫米麒麟的皮包公司。多数人就是随手往包里一塞,我走出大厦的时候,一楼的垃圾桶被这个淡黄色的手册填满了——大多数人还是很讲礼貌的,他们没有直接扔在教室的垃圾桶,或是我们那层楼的垃圾桶里。
我怀疑只有我一个人把这手册带回了家。
而那段时间恰巧是我阅读文字强迫症发作的时候。又因为我对看任何一本书都厌烦透了,于是我打开了这本小册子。
它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一本针对社交障碍人群撰写的工具书,一本类似于《如何同你的女神共进晚餐》的工具书,一份指南。
很好,非常适合需要阅读文字但又不需要风格化太强烈的我。
继而我发现,它或许更适合一个把认识一个人和任何事一样当作某种经验获取并试图转嫁为小说材料的我。
简单来说,我如果想变得快乐一点,就得从学习如何交一个朋友开始入手生活。我虽然也有那么几个朋友,但我的朋友好像都是打娘胎里就带着的,好像你一出生上帝就给你安排好的基础配置。我确实得学习如何重新认识一个朋友了,而且不以把他写进小说为目的。
《米其林三星交友指南》
第一步:认识你自己。
我直接跳过了这一步。我觉得世界上应该没有人像我这样认识我自己了。开玩笑,你想想,小说家。
第二步:不期而遇。
我们是借由一场万智牌游戏比赛认识的。中介人临时拉了我凑数。
我头一次去W家的时候确实没想到玩万智牌会这么赚钱,他家大得不像话。那局比赛我输了,我抽了套曲线极其平滑的套牌,结果他三盘重调了五次还是赢了我。他安慰我说,因为没有时间大量练习,而且喜欢变化,所以他限制赛比构筑赛打得多。
我以为我们这辈子不会再有任何交集。
过了差不多二十天,他又组织了第二次游戏比赛。在第二次对局的间隙,我问他:“住在这么大的房子里,你不孤独吗?”
“还好。”
后来我才知道他只是个工程师而已:“原来做工程师也可以这么赚钱!”
“不……我其实是个富二代。”
我知道他不是,于是我们又嘻嘻哈哈笑了一阵。这时候我已经更了解他一些,知道他除了是个工程师之外,还是个资本家。当搞清楚这一点后,我第一反应就是嚷嚷让他投资我:“资助一个贫穷的小说家是资本家应尽的义务。”
他笑得十分坚决:“不。我不投资第三产业。”
你看,到这里,我已经又让故事朝着那种读者喜闻乐见的方向发展了,你看出来了,男主人公是个有钱人,苛刻、顽固、老派、有原则、有坚守的有钱人。他坚持不为改善女主人公的职业发展做任何贡献,“你必须靠自己”。
这么说起来,他和那些心理医生没什么区别,他们永远不会真的帮助你,只会“助人自助”。
“然后你就会像你爸给你打电话那样给我打电话,说,就你那点儿工资够你干什么?”
我们又笑了起来。笑声很容易解决问题。
后来的这一切都发生得始料未及。就在他点烟说蹦极那件事儿的时候,我才刚刚有点儿预感。那时我们还是朋友。
“有一阵我很喜欢蹦极。你知道吗,澳门的蹦极运动是全世界最好的。”
“比新西兰还好?”
“比新西兰好多了。新西兰很无聊。”
“是吗?”
“当时我在澳门,和我一个哥们儿在一起。他……简单点说吧,也是个富二代,以及,一个极限运动爱好者。蹦一次两千块。那次我大概蹦了几万块。他觉得我疯了。”
他说完,照例是笑着看了我一眼。这回我没笑出来,我想笑,可着实没感到这有什么好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