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7号 一块丽兹饭店那么大的沉香(第7/7页)
我有种预感,这个故事很快就要结束了。不不不,不仅是我说的正在写的那个以我和W的生活为蓝本的在我脑海里构建的故事。还有现在这个,你们正在看的这个故事。
也许你会觉得这两者没什么区别。它们看上去的确很像,非常像,几乎就是一个故事。只是在你们所看见的这个故事里,嵌套了更多的叙事者。如果你不明白,那么我建议你去读一读略萨写的《中国套盒》,或是艾柯写的《悠游小说林》。如果你是文学系的学生,那就最好不过了,但凡上过文学理论的课,应该都能明白这个小把戏是什么。
我是不是还没有描述过W住的地方是什么样的?W住的地方后头是一块山丘,有一晚——当时我们还是朋友,我们散步回来时,他提出要带我去后山看一看。我们沿着小径一路上了山,那后面被处理成了一个枯山水似的庭院,穿过庭院,可以一路往上到达山丘的顶端,那里有一圈木制的小径,沿边可以坐下。我们坐下来抽了一根烟,W说有时候他会来这里冥想,度过整个夜晚。当时我想,这家伙可真够古怪的,这里的蚊子那么多。
这一周我们几乎没怎么联系。这一周,北京的气温下降得非常快,我又开始每天希望过一种严谨的生活。一周后,W回到北京。我们好像重新变回了还在散步时的朋友状态,拘谨,客气,亲密的话透着表演。
“就是今天。”
我们都记着这件事。我怀揣着一种波澜不惊的心情来到他家,他没什么变化,胡子长得惊人地快,眼睛奇大,笑起来的时候像周星驰,但更多的时候像冯德伦——一位我从来也没记住过长相的男演员。
“所以,它在哪儿?”
“跟我来。”
我没换鞋,因为W穿上鞋子,带我出了门。我们下楼,绕过大楼,向后山走去。
“啊哈,你是把它埋在地下了吗?”
W只是微微一笑,没有回答。
我们像之前那次一样,沿着小径上去,穿过庭院,一路往上,然后到达了山丘顶端。
他站在那里,掏烟出来抽。
我突然想起了菲茨杰拉德的小说:“你该不会想说,这座山就是那块沉香吧。”
他噗嗤一声笑了。
“不,当然不是。如果是的话,这里就不会有那么多蚊子了。”
我想也是。我在想什么呢。
他看着我:“你往上看。”
“什么?”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从这个角度,我们能看到他家的位置。
“你家?”
“不,不止。”
“什么意思?”我被彻底弄糊涂了。
他看着那整个大楼:“你刚才差不多猜对了。”
我忽然明白过来了,不相信似的说:“你是说……这整个大楼,就是那块沉香?”
“不,不止。”
他的目光从左往右,好像把这整个连体式建筑所构成的小区——这个小区正以这些建筑而闻名——都要看进去。
“整个小区?”
“不,还不止。”
我突然恐惧起来,我凝视着W的眼睛,我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
整个世界。
看到这些的时候,我又感到轻松了一些,他一定是在跟我开玩笑,逗我玩儿呢。他不会是想让我相信这整个地球都是那块沉香吧!那一亿也太便宜了。
“连你也是。”W说。
他说这话时一点儿没笑。这可能是我们最久的一次没有出现笑声的谈话。
“你有没有想过为啥不管你写的小说放在哪儿,我都可以看到?”
他非常平静地看着我。
我想过!我当然想过。因为他是个程序员,早些年还是个黑客,想要入侵我的电脑自然易如反掌。
“可我没法入侵你的大脑。”
“是啊,你没法入侵我的大脑。”
除非——
“除非你整个人都是我创造出来的。”
我看着他,反复咀嚼这句话的意思。我好像可以理解,又无法理解。
“如果你写得不够好,那一定是因为你离生活还不够近。”“你应该让自己离真实远一点,你不能把生活里发生的事情就这么搬到小说里。”
“不要把你的人生变成虚构的一部分。”
要想创造出好的作品,首先你得让自己成为一件好的作品。
除非我整个人都是被创造出来的。A、W和Z,所有出现过的人物,文学训练营,《米其林三星交友指南》,以及这整个世界,不是被我虚构出来的小说,我才是那个被虚构出来的人物。一件,作品。
而眼前的这个W呢?他有可能像他声称的那样,是这个小说的元叙事者,统领一切的作者的化身,也有可能他也只是一个人物,作用是提点我这个作者安排的最终的包袱。如果你愿意将这视为一个包袱的话。
W还在抽那根烟,它快燃到尽头了。等它到了尽头,我们就会从这个山丘走下去,回到那栋楼上,或是一起去看部电影什么的。
我没有试着去掐一掐自己,或是蹦起来看看脚下的土壤是否还像我以为的那样坚固。我知道一个优秀的小说家会尽可能地让他笔下的那个世界真实。这一切不会烟消云散,脚下的土壤是真的,北京的雾霾是真的,北京和中国也是真的,那些我和W一起散步消磨过的夜晚是真的,我们之间所产生的宿命般的爱情也是真的。什么是假的呢?
我在脑海中为这整个故事写下句号,然后填上标题:
一块丽兹饭店那么大的沉香
现在,我在等W把烟抽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