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做一事就要成一事,成一事就要立一世(第2/11页)
“古东家,你既然有所贪图,那我就放心了。这海塘你一定能修好,绝不会塞责了事。”张老爷笑过之后,欣赏地看了古平原一眼,又环视众人,“各位,修
海塘是惠民大政,这些年南通百姓过不好日子,一半是因为兵荒马乱,另一半就是因为潮水夺岸,淹没良田。依我看,这个忙一定要帮,而且责无旁贷。”
众人皆是点头赞同,张老爷又转头说:“古东家,这几日你只管去勘察工程,准备工料。征集民伕的事情就交给我们,既然你说赈济粮转眼就到,发粮之时我们一定在场,就当着众人的面,把此事说出。百姓们受了你的惠,又能领工钱,我想此事应该会很顺利。”
真的是一言而决,古平原得了这个保证,兴冲冲地带着刘黑塔从距离长江出海口最近的东阳镇,一直往北,马不停蹄走了五天,边走边看各地海塘的现状,晚上挑灯翻看借来的县志。等到了与张老爷等乡绅约好的日子,古平原转回到海门县,这时候的他,已经将如何修筑沿岸海塘了解了十之八九,连带又从县志中通晓了很多两淮盐场的场务,心中有了成算。常玉儿留在客栈另有事做,她替古平原安排了一场丰盛的筵席,很多食材都是派客栈伙计特意到江宁进货,为的就是今天要宴请杜知县和各位乡绅。常玉儿把事情做得很好,不仅食材齐备,而且托掌柜从扬州请了一位大师傅,铲下无虚,锅底飘香,这一桌饭菜足足花了三百两银子,却是物有所值。
“并不是古某靡费,今日与各位联手修筑海塘之始,这一桌菜权当敬意,不敢不诚心。也请杜知县做个见证。”说着古平原举起手中的酒杯,目视众人。
沉默过后依旧是一片沉默,不仅没人响应回答,而且大多数的人连看都没看古平原一眼,冷淡得仿佛宴席上根本就没有这个人。饭菜依旧散发着阵阵香气,但在所有人默言不语的映衬下,真好似巨大的嘲讽。
古平原其实自打方才肃客入席,就已经瞧出众人的脸色明显不对,他还以为是征民伕的事儿不顺手,可是现在看来,竟然是冲着自己来的。
他询问地看向杜知县,发觉杜知县在躲着自己的目光,这就是大为不妙。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古平原把心一横,对着张老爷道:“古某初到贵乡,不知此处规矩,也许有什么地方得罪了诸位,但古某一颗心是真的,说的也没有半句假话,有什么不到之处,还望张老爷明示。”
“好。古东家是痛快人,那我也给你句痛快话。”张老爷点点头,“你说的那些粮食连一颗一粒都没有运到南通,更别说发给乡亲们。听说江宁附近倒是发了些粮,不过也仅够灾民苟延残喘罢了,距你说的相差甚远。”
“不会的,这不可能啊!”古平原惊诧极了,再次看向杜知县。
“粮食没有到,江督衙门的公文却到了。”杜知县苦笑一声,从袖中拿出一张纸递给古平原。
“未雨绸缪?”古平原不敢置信地看过之后,又盯了一眼总督的紫泥大印,确信无误后愤愤地说,“江南百姓盼着这批粮食如大旱之望云霓,都火烧眉毛了,哪里还需要把粮食存起来未雨绸缪。倘真如此,当初为什么要古某去找三十万石粮,有一两万石粮也足够用了。”
张老爷在旁察言观色,觉得古平原不像是有意做作,叹了口气道:“正如你所说,曾大人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唉,百姓苦啊,盼着这批救命粮望眼欲穿。”
他随即又正色道:“古东家,不是我们不帮忙,可总不能让乡亲们饿着肚子出工吧?何况出工的都是家里的壮劳力,万一累病甚至死在堤上,家里就倒了顶梁柱。硬要派工,这话谁也说不出口,只能惭愧了。”
“我懂了,此事怨不得各位。”古平原想了片刻,遽然起身,“我这就回江宁,不把粮食要下来,绝不回来!”
“慢、慢。”张老爷这时候已然是信真了古平原,反倒为他担心,“我们虽然是地方上的,但是耳目却也并不闭塞。听说现在是江苏巡抚的亲兵在把守粮库,每日只许放出少量粮食。古东家,这曾国荃曾巡抚可惹不起呀。”
曾国荃有多不好惹,看过了江宁城门口那大杀大砍的一幕,古平原自然心里有数,但是他还是执意要去。
“粮食是我弄来的,要是我不去,恐怕就没人敢说话了。”
张老爷闻听肃然起敬,端了一杯酒站起身:“难得古东家愿意冒险为民请命,张某佩服之极。南通人绝不会白受这个情,只要粮食一到,要多少人,我们出多少人。”
酒席散后,听说古平原回江宁去要粮食,常玉儿脸都吓白了。她虽然没有亲见,可是顺德茶庄的伙计连日来谈论的都是曾国荃当众野蛮杀人的事儿,说得活灵活现,血淋淋的场面如在眼前。
“那可是杀人不眨眼的官儿。随便捏上条罪名,杀个把人就像碾死个蚂蚁,你去和他要粮,岂不是与虎谋皮。”
“妹子你放心,我陪古大哥去。那官儿就是要吃人,我也先掰他几颗牙下来。”刘黑塔瓮声瓮气道。
“那可是一省的巡抚大人啊,你以为那九节鞭能带进衙门去?”古平原听得无奈,转而安慰妻子,“这里到底还是大清律法管束之地,我去据理而争,不会有事的。”常玉儿实在是难以放心,真要是惹恼了曾国荃,暴怒之下,谁也不敢保证他能做出什么事儿来。
常玉儿欲语还休,双眼流露出十二分的担心,也忘了刘黑塔就在一旁,抓住古平原的手,久久不愿放开。
古平原望着妻子笑了,微微用力握着妻子的手,也不知怎的,常玉儿忽然就感到一阵心安,带着些羞涩地笑了。
“办完了事儿别耽搁,快些回来。”
古平原本打算去江宁找曾国藩,但转念一想,这么做不见得能解决事情,反倒有两个坏处。一来用总督压巡抚,就算能成功,也带了些告状的意味,曾国荃恐怕会恼羞成怒;二来曾国荃敢这么干,肯定是得了曾国藩的允许,那张安民告示就是证明。“解铃还须系铃人”,只有去苏州找曾国荃,方为解决之道。
故此古平原离开南通后,快马扬鞭直奔苏州城。这里与杭州、扬州并称江南三大繁华之地,可是经过战乱,城郭亦是处处破烂不堪,在那些聚在城门口讨食的乞儿和行车匆匆的行人脸上看不出吴中人物的分毫俊雅。
巡抚衙门位于城中书院巷,是一座千年古建筑,宋朝本是鹤山书院,内有一座来鹤楼,算是各地巡抚衙门中书香气最重的一座。自打乾隆朝以来,历任江苏巡抚至少也是两榜进士出身的翰林,唯其如此,“丘八秀才”的曾国荃打从上任那天开始,便显得与水墨江南的文人雅士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