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八家大票号,唯古平原马首是瞻(第10/18页)

老歪早就瞧呆了,这老妇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母亲薛氏,上次看到她时,穿得还是邋遢肮脏,也知道她平素一步不出门口,怎么如今像变过了一个人?

他在偏殿里怔怔想着,那仆妇把薛氏扶到院中石桌椅旁,在石凳上垫了一块坐垫,这才引着老太太坐下。

她打开篮子拿出些水果面食来请薛氏吃,薛氏摆摆手,听到头上黄莺叫,倒是掰了一点面疙瘩洒在桌上,不多时便有那贪吃的鸟儿跳到桌上啄食,吃完了桌上的,见老太太手上还有些许渣子,便又蹦过来啄了一口。

“哟!”薛氏猝不及防吓一跳,明白过来后,与那仆妇倒是一起笑了起来。

老歪紧紧扒着窗棂,就像那贪吃的黄莺儿一样,贪婪地看着母亲的面容。他早已忘记母亲上一次笑是什么时候了,自打那一夜滥赌过后,一切都不一样了,自己再未笑过,母亲再未笑过,唯一常常在笑的是如意,但那笑容背后藏着的却是深不见底的恨意。

直到薛氏站起身,慢慢走进了大雄宝殿礼佛,身影已然消失不见,老歪依旧一眨不眨地看着,目光中都是痴意。

“高兄!”古平原一直静静在后面站着,这时轻轻开口。

就这两个字,就像惹怒了一头暴躁的豹子,老歪猛回身,一只手狠狠掐住古平原的脖子,把他牢牢地按在墙上。

古平原张大嘴却透不过一丝气,憋得脸色铁青,直到感觉老歪的手劲儿越来越松了下来,他趁机挣脱,半蹲在地上咳了半天,这才能辛苦地说出一句话。

“在你娘心里,你永远都是高德辉,不是老歪!”

老歪瞪了他半晌,“母子之情早就绝了,世上再没有叫这个名字的人。”

“那你告诉我。”古平原喘息着站起身,指了指窗外的大殿,“为什么你娘每一次来礼佛,念过《大方广佛华严经》后,会悄悄加上一句‘今生罪孽老身一己承担,地狱有报皆报我身,与高德辉无干’?”

老歪身子栽了一下,失声道:“什么?”

“那个仆妇李嫂是我请去照顾老夫人的,每次礼佛她都在旁,这话是她亲口告诉我的。老夫人每次来都要虔诚跪地诵念为人赎罪的华严经,而每一次念到最后都会说方才那句话。世上若无高德辉这个人,这个人也必在她心里,她宁可自己受恶报,也不愿报应在这个人身上,你还不明白吗!”

老歪胸膛不停地起伏,忽然转身奔向门口,却在门前停下,缓缓跪倒,浑身激烈地颤抖着,指甲抠在砖缝里,片片绽开,大滴大滴的眼泪合着鲜血流在这青灯素照的佛堂中。

“俗话说‘子欲养而亲不待’,老夫人毕竟年纪大了,我不忍看你母子如此,便给她在城外置了二亩薄田,请了佃户来耕,靠着田租过日子,今后衣食总归无忧的。平素家中事都是那位李嫂在帮着打理,她与老夫人之间甚是相得,这些日来,你娘的心境也好了许多。”古平原在旁缓缓说道。

老歪深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面向他,眼神中依旧一片寒意,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递了过去,“古平原,你别以为以德报怨我就欠了你的人情,办不到!三刀六洞还给你,你下手吧。”

古平原笑了,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你以为我是让你欠我的人情?让你去帮我对付王天贵?”

“不是吗!”

“我是想让你体恤老夫人的一片心。她老人家在那里念经诵佛,为你赎罪,你呢,助纣为虐杀的都是好人,那么老夫人将你的恶业揽在己身,将来岂不是要遭受无边惨报!”

老歪闻言大震,手中匕首“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人似被重锤击了一下,倒退了几步。

“身孝我替你尽到,心孝却要你自己来尽,毕竟母子骨肉,鬼神皆知,谁也替代不得。”

“那、那……”老歪一时心神大乱,茫然望着古平原。

“我知道你不知该何去何从。何不弃恶从善,你当年不是想要去投军吗,一切恶业都从那一天起,如今何不从头再来过?”

“从头再来,从头再来……”老歪喃喃念了十几遍,回想着多年前的那一夜,如意殷殷相劝,二人影对桃花,自己一番雄心壮志,如今皆成泡影,他似痴了一般,半晌才摇摇头,“晚了!”

“不晚。”古平原要说的话都说到了,他走出殿门,远远留下一句,“难道你想一辈子当老歪?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老歪大睁着眼看着古平原离去,耳边传来大殿中击磬的清鸣,那是代表有一个人刚刚念完了一卷经。老歪忽然悲啸一声,长长的声音仿佛受伤的狼在恸哭嚎叫。

古平原离开无边寺,并没有回到县城里,他还有个地方非赶去不可,那就是平遥的日升昌总号。

“日丽中天万宝精华同耀彩,升临福地八方辐辏独居奇。”古平原站在这几十年的老票号前,眼见这高出路面五层石阶,光正院铺就五大间的票商翘楚,看着那高高刻在门墙上出自状元手笔的对联,心里一时很是激动。

这才叫给生意人长脸!他知道,要做成这么大买卖,那是几代掌柜和伙计辛苦经营而来,看上去柜里算盘有条不紊地打着,伙计满脸是笑地迎客,生意仿佛风平浪静,其实这背后不定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明枪暗箭。

“小兄弟,你来了!”雷大娘穿着一身月白镶红边的裙子,神采奕奕地迎了出来。

“雷大掌柜,一向可好。”古平原躬身要拜,雷大娘真是爽利人儿,一把就把他托住,脸上还是那样亲切的笑容。

“你也真是,在西安分手时就让你没事儿到日升昌来坐坐,怎么现在才来,来了又这么多礼。”雷大娘假意嗔怪道,“还不快进来,那乔小子的大红袍被我硬讨来半两,就等你来喝呢。”说着扯了他一把,古平原只好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随雷大娘走进了票号里面。

满柜上的伙计见一向威仪的大掌柜对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伙子如此亲热,都瞧懵了,直眉瞪眼地看着二人走进后堂大掌柜的房里,这才互相捅了捅,小声议论起来。

“小兄弟,我猜得不错的话,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等茶水泡开的时候,雷大娘已经开门见山地问道。

“是。”

“说吧,是不是王大掌柜派你来借银子?”雷大娘面上一如平常地笑着,其实这些天买卖上的事儿也够她烦的。铜钱这么一折腾,市面萧条冷落,日升昌虽然财大气粗,可是连着几个月没有盈余,坐吃山空总不是办法,头疼的时候还在后面。要是王天贵来借银子,雷大娘绝不会贪图重利,想都不想就能给他吃个闭门羹,但是古平原这一来,事情就为难了。按说银库里银子要留着备急,可是雷大娘实在和古平原投缘,再则一说当初在西安是他救了自己和众家掌柜一难,如今只要张口,无论如何要答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