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第3/3页)
那天早上,我记得很清楚,天是阴的,没有雨,与青蛙的白肚皮差不多。我去纺织厂玩,兜里揣着一块面疙瘩。这是我用一块磁铁、几枚大头钉与一只很罕见的蓝蜻蜓与另一个绰号青皮的孩子交换来的。吃苍蝇吃的最好的是青皮。他比我大两岁,极瘦,肚子却大,也不知里面装了什么。面疙瘩我一直舍不得吃,实在饿了,拿到鼻尖嗅嗅,捏来捏去,捏成黑乎乎的一团。当我爬过几条涵管,试图翻越工厂的围墙时,看见母亲的同事明姨。我本来很喜欢她。她老爱用鼻尖蹭我的脸,还爱用结满老茧的手捏我的鼻子。她有个儿子叫大头,与我玩得很要好,五九年不知道吃坏了什么东西,鼻子里流出乌黑的血,一下子人就傻掉了,每天爬在地上吸泥巴吃。
明姨靠着一面凹下去的墙站着,两只手扶着墙。一个男人弓身站在她后面。我不认得他是谁。可能是附近村子里的人。他们的裤子褪到膝盖下,身子一动一动。我懵掉了,不敢动弹,联想起母亲与继父晚上那些古怪的姿势与发出的声音,嗓子眼儿伸出一个小巴掌。明姨脸上有着让人害怕的表情,眼球子瞪出来,里面布满血丝。那男人忙活完了,开始拎裤子。明姨转过身,摊开手掌,嘶哑着嗓子说,“拿来”。
那男人一愣,“昨天不是给了两块吗?”
明姨说,“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
那男人嘀咕着,从兜里摸出一个东西递过去。那种东西我们管它叫“馍的。”是一种用糠、米、椿树叶一起蒸制出来的半圆体,很耐饥,吃一个能管一天。我的胃不争气了,叫唤起来。我小声咳嗽,猛地下定决心,捡起石头朝他们扔去。那男人一惊,把“馍的”扔在地上,撒丫子沿着山路往下飞窜。明姨吓着了,低下身往墙壁下的涵管里钻去。她太慌乱了,连裤子都来不及系,却记得伸手去抓“馍的”,结果裤腿绊倒她,她摔倒在地,头撞在涵管上,手中的“馍的”顺着山坡滚到我面前。明姨低低呻吟,仰起头往我这边看。她头上已淌下血。我也真是吓着了,像被枪打了,捡起“馍的”钻入另一条涵管,翻过山坡一口气奔到远离纺织厂的野外。
人这种两足无羽的生物,骨子里都坏透了。
我别说忏悔自己的罪,还得意洋洋地把自己做的孽到处宣扬。我那时已成了一群孩子的头,很威风,自封司令。日日夜夜率领着这帮顽童四处做恶,还跑到明姨家朝她屋子里扔石头。直到今天,我都不敢相信年仅七岁的我居然会行下这样大的恶。明姨的名声很快便坏透了。她丈夫把她关在屋子里绑起来打,绑在柱子上,用那种很结实的麻绳反捆住。我们趴在屋脊上津津有味地看。一开始只是扇耳光。明姨不吭声,让她丈夫打,把脸打得胖胖的。那个小男人打疼了手,就拿扁担抽。明姨说,“你打死我吧。”那男人愈发愤怒,嘀嘀咕咕说了许多话,喝起酒,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的,应该是厂里的工业酒精。小男人没多久又是哭又是笑,突然拿瓶子敲在明姨头上。明姨的头朝一边歪过去。男人仆倒在地,呼呼睡去,鼾声响亮。
还记得我开始说的那些“磁铁、大头钉与蓝蜻蜓”吗?青皮在一边捅我的腰,说,“你敢把那东西挂到她脖子上去,我就把它们还你。”青皮的手指着院子里晾着的一双布鞋。那是一双破鞋。破鞋在那个年代的意义是每个孩子都能心领神会的。我当时真被鬼魇住了,并没有犹豫多久,或者说,若有犹豫也只是犹豫被抓住的风险。
我舒展开双臂,沿着墙壁轻滑下去,掂起破鞋,蹑足来到明姨前面,小心翼翼地挂上去。我真是一个罪人。我甚至还朝被绑在木板床上正用迷惑不解的眼神瞪着我的大头,吐出舌头,露出一个可怕的鬼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