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第2/3页)

月光像风扇一般缓慢地旋转,撞在塔翼上,碎成无数细小的银屑。塔身上没有留下任何伤痕。这些碎屑从洞中飘进黑暗的囚室,跌入我怀中,如同一小捧一小捧的明亮的火。

扎,我知道你没有离开。

你始终在暗处看着我,看着我鞭打你的女人,把沉重的铁木枷套在她的脖子上,又把她的双腿扳成钝角用最野蛮的方式蹂躏她。扎,你该知道我说了谎话(当我们说出一个谎言,本体与客体之间的关系便要发生奇异的扭曲。所谓的本体与客体都是镜子里的影像,是柏拉图掷于洞穴之外的那两支火把)。

浑身漆黑的昆仑奴并不曾有辱使命。他把娅用一块亚麻布包裹着放在我面前,安静地垂下双手。我端去一杯毒酒。忠实的鬈发仆人躬身双手接过杯子,一饮而尽,就这样死去了。我把他软得像绵花的尸体扔入后院的井里。井的深处通向大海,通向他所出生的那些孤悬于大海深处的岛屿。他回家了。娅不能回家。我把娅绑在木柱上。她像一堆雪。但不是雪。我在她身体里反复耕耘,她是一块丰腴肥沃的土壤,她的肚脐眼里每天都会长出一株郁郁葱葱的树。这让我疯狂。最早,她还试图反抗,我就用石头砸她的头。她黑色的头发变成了红色。然后,她像一颗卷心白菜,被我一层层剥开。我搂着她,舔她的脸,咬她的鼻子,啃她的嘴唇。她很快被我弄脏了。白晰的身子满是黑手印。我撬开她,用自己所能想到的法子羞辱她、折磨她。扎,当年你病倒在大宛国,娅为攒钱治你的病,去了娼寮。而我比那所有的嫖客加起来还要粗鲁一百倍,还要凶猛一千倍。扎,你为何始终不发一言?你把娅带离王城时可曾想到你们所要经历的一切?又或者说,当你把娅带到长安时,就已经知道这个不可更改的结果?娅死的时候,脸上露出笑容,身体被风轻托在空中,我用牙齿、皮鞭、烛、绳索以及铁铐所制造出的种种青紫与淤伤,一点点消散,最后彻底消散干净。她比最美的羊脂玉还要白。那天,她肚脐眼里长出一枝奇异的花,能够在四个时辰里分别吐出兰的幽香、莲的清香、桂的甜香和梅的冷香。花瓣一片片飘落,如同一缕缕青烟,穿过我的手掌消失不见。娅仿佛是长安城外终南山端的雪,在金黄色的阳光中融化。娅死了,天地间并无其他异常,没有雪白的大鸟自空中而落,也没有在月光下悲愤的游侠儿。

扎,你为何不用藏于腰间的弯刀割断我喉,剖开我腹?

你真是懦弱啊。

扎,娅死了,你就真的一点也不心怀怨恨吗?公园里到处都是露水,它们是树木在夜里结出的果实,把树枝压弯,掉在我脸上。有些滚在草叶上,又滚到地上,被蛰居于土壤深处的虫搬进洞穴。这是一种珍贵的果实,若与某些矿物混合和成丸,长期服用,就可长生不老。所谓仙人承露。“天若有情天亦老,携盘独出月荒凉”。扎,这世上最神奇的露水,是娅肚脐眼里长出的那些不知名的树所结。它们跟珍珠一样,落入水中,也不化开。若将它拈在指尖,可以看见大漠、孤城、白云、杨柳、黄昏等等,这些景象于其中流转不息。每夜午时,我都把头枕于娅的腹上,张开嘴,等待那露水落下。

午夜里的莲花送来阵阵清香,香味若歌声在耳边来回吟唱。世界沉沉睡去,如同缓慢而又沉重的穿过草原的象群。我流下眼泪。那孩子又出现了,在一丛女贞灌木边燃起一团火。火光照耀着他瘦小的脸。他怔怔地望着那火,不时地把枯枝添入火堆。扎,他是你吗?火花不断爆裂,吐出一张张沉默的面庞,以及一串串含糊的音节。“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惟光明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怜我世人,忧患实多!”在孩子头顶,一道光束缓缓铺开,洁净柔和,像是有天使从天空中走来。

这应该是来自檌城的光。

檌城,由七十八张一套的塔罗牌构成。二十二张的图画牌描绘了万物的由来,五十六张的数字牌叙述着每天将要发生的事。据说,它是对“人的基本类型或境遇”的确认,并解开生命所提出的各种课题。

旅人来到城里,试图找到相关的预兆或警示,但无一例外被内心隐藏的恐惧攫住,而把命运旅程当成了一种试错的游戏。游戏的结果可想而知,除了更多的沮丧、焦虑,不会再有别的什么。

时间是残酷的,从天空里落下来,不停地落,最后紧贴地面,犹如冷血的蛇紧盯着猎物。旅人匆匆行走,一遍遍地行走在泥泞之中。他发现:自己的影子与身边以圆圈的方式摊开的建筑一样,同时蕴藏着正、反两种意义。这让旅人忽而一喜,忽而一悲。他看见这一刻他砍落了一个武士的头颅;而在同一时刻,他也看见,自己的头颅正悬挂在一个武士的腰间。

黄昏发出短促尖利的叫喊,一闪即逝,犹如死者被打扰的灵魂。干瘪枯瘦的老者坐在阴影里摇晃着手指,一言不发。这根手指是老者的全部,是世界。每次摇动都是改变、平衡及和谐——万物非增即减,非左即右,始终处于变化之中,但是一个恒定的值。

旅人望了一眼这个通往自身“最不愿承认的欲望和要求”的源头,加快了脚步。月亮、塔、悬吊者、恶鬼、魔术师、女祭司、国王、力量、命运之轮、正义、节欲、审判……被四种花色包围的影像,跟随着旅人的脚步生出种种变化。只有一小部分变化才能获得词语的命名,找到某种形式,被光与暗迅速砌成檌城里的某幢建筑,或者是向上蒸发,形成一团嵌在夜空里的模糊的光、一张坚韧异常的密网、一头在穹形屋顶上散步的豹子。大部分的变化被遍布街头的各种仪式与禁忌(这是一个不断“暗示、隐喻、阐释”的过程)所消耗,最后什么也没有剩下——没有真理,也没有谬误;没有厌倦,也没有激情;没有欢乐与痛苦、胜利与失败、希望与幻灭、冲突与和平;没有母亲、小丑、柔情似水的女子、国王、勇士、隐者——只是“没有”。

黑暗的光芒笼罩在檌城上空。极少数幸运的旅人凭借一份偶然得到的檌城地图,绕过建筑的死角,未被那团光所诱惑,也突破网的封锁,避过豹子的捕杀,用了数十个昼夜,走出这块众神遗弃之地。但糟糕的是,不知是何缘故,他们的性格在悄悄地发生着变化。勇敢的变得懦弱,善良的变得凶恶,风趣幽默的变得木讷笨拙,吃斋的也开始无肉不欢……这让曾经熟悉他们的人(父母妻儿、亲朋好友)深感诧异与不安。经过一段时间小心翼翼的相处后,这些人听到一个极可怕的流言:檌城有一种可怖兽。它们跟人的眼泪差不多大小,是黏液状的,会随着风声钻入所有来到檌城的旅人的眼眶、鼻孔、口腔、耳朵,然后在人的体内生活下来,一点点地吃掉人的肌肉、骨骼、内脏等,并最终披上人的皮,来到人类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