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日 夜(第3/6页)
顺恩的脸在窝棚边闪了一下,同时闪过的,还有一道白色的烛光。顺恩是擎着蜡烛,看莲莲是否入睡。沈泰誉在幽微的烛光里看了看莲莲,小脸、浓发、长睫毛,睡得很安稳。他对顺恩点了点头。顺恩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把一条麻袋兜头劈面地罩向黑仔。
猝然中招的黑仔,从麻袋里发出一声闷叫。
成遵良半夜内急,起身到窝棚外,朝着树根痛快淋漓地撒了一泡尿。顺恩祖传的蛇药膏,效果奇佳,成遵良连服两次,晕闷的头脑,居然有所改善,变得耳清目明起来。撒完尿,他对准树干,挥出一拳——嗯,不错,拳头有力,再不是软绵绵如同棉花一般找不着北的状态了。
“成遵良!”一个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不要回头!他对自己说,绝对不要回头。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哪怕是与之有了露水之欢的石韫生,也一直叫他成哥。成哥,以及老成,是他在这个地方仅有的两个名号。
“老成!”
沈泰誉径直走了过来。成遵良立即转过身来,故意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是你?他面上闲闲道,这么晚了,还没休息?其实他的心里扑通扑通地乱跳,这个条子,他为什么会如此准确地叫出自己的名字?他到底晓得些什么?
“我无意中给老板娘当了卧底,帮着诱捕了黑仔,”沈泰誉说,“我刚帮着把黑仔制伏了,这会儿已经炖到了锅里,明早又能给你和石大夫,还有产妇补养补养身子了。”
卧底、诱捕、制伏,沈泰誉随口用的,都是铁骨铮铮的专业术语。成遵良头皮发麻,感到一阵晕眩。他一抬眼,沈泰誉正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他旋即明白过来,沈泰誉是有心的,他是在试探,在刺激,在打压他的防线。
“老板娘是个好人,她是在大义灭亲呢。”成遵良若无其事地回视着他。他可不是吃草长大的狼,出发之前,就已经请了一位业内人士,专门学习了一些反侦破的手段。
“是啊,我正担忧呢,明早莲莲醒来,发觉黑仔也变成了一锅肉骨头汤,不知道要怎么伤心呢……”沈泰誉苦笑一下。
“不过,想到那锅热腾腾的汤,一定能做个好梦!”成遵良顺势打了个哈欠。这哈欠是他的伏笔,下一句话,他可以水到渠成地说,晚了,困了,睡吧。
“老成,趁这会儿清静,咱们聊一聊。”沈泰誉没有中他的招。
“聊什么呢?处在这种音信断绝的状态中,人都变傻了,脑袋里装着的,全是糨糊。”成遵良说道。
这倒是一句大实话,沈泰誉轻笑一声。
“老成,遵良,坦白讲,你仍然打算继续逃?”沈泰誉是一副推心置腹的语气,成遵良却是嗡地一声,脑子里像是爆炸了一根大炮仗,眼前金星闪烁。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他强撑着挣扎。说完马上后悔了,这话显得太弱智,一听就是假的。
“逃亡的路,表面看来,风光旖旎,其实,那是一条死胡同,不管你走多远,走多久,最终的结局,终归是撞墙。没有人能够逃脱法律的天罗地网。”沈泰誉平静地说。
成遵良没有吭声。
“我在办案的过程中,接触到不少类似你这样的案例。一开头,他们也都想到要跑,以为一跑百了,以为带着钱,在国外就可以如鱼得水、逍遥自在,其实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很多出逃的官员,是在诚惶诚恐的心情中漂泊异乡,甚至是东躲西藏、风声鹤唳、颠沛流离、深居简出,惶惶然如惊弓之鸟。”沈泰誉一口气用了好几个成语,“几年前,福州市公安局原副局长王振忠,因为多起贪污受贿案及警匪勾结案,数案并发,他听到风声,携着情妇逃往美国,结果如何?不久前,王振忠身患肝癌,在纽约布朗士区医院离世。据说,在绝症中挣扎的他,临终前留下了一句话,他说,一切都是报应。”
沈泰誉像是在讲着一个故事,慢条斯理,极具耐性。平素他是个寡言的人,但是叙述案例的时候,却是栩栩如生的。成遵良没理由打断他,不能不硬着头皮听下去。
“根据当地媒体的报道,王振忠在美国,从来不敢公开露面,他的情妇在赴美后不久,也弃他而去。王振忠成了孤家寡人,手上的一份死钱,有减无增,过着孤苦的、并不富裕的生活,”沈泰誉继续说着,“一些医疗专家对他的病情作出了分析,认为他的病,与他逃往美国以后社会地位反差太大、心情抑郁颇有关联。”
“杨秀珠你知道吧?”沈泰誉突然问道,不等成遵良回答,他自顾自说下去,“杨秀珠先后担任过浙江温州市的副市长和浙江省建设厅的副厅长,二〇〇三年,她与亲属去了美国,涉案金额超过了两亿人民币,国内执法部门已经对其发出了‘红色通缉令’。杨秀珠在纽约,拥有可观的房产,她曾经通过亲戚,买下曼哈顿的五层大楼,以收取商家和居民房租,作为在美国的主要经济收入。可是,该处房产欠缴多个政府部门的税款,已经被纽约市政府拍卖。”
“不过,外逃成功的官员们可能不知道,无论是国际,还是国内,打击外逃贪官的‘紧箍咒’正在越念越紧,”沈泰誉突然加重了语气,“《联合国打击跨国有组织犯罪公约》已经正式生效,《联合国反腐败公约》也已经通过,后一个公约,对腐败行为的打击力度,在很大程度上,超过了前一个公约。以贪官们最青睐的逃亡地——美国为例吧,其实最近也在打击跨国犯罪方面出台了新的举措,比如美国国土安全部就和海关执法局,以及美国司法部和国务院,在迈阿密联合设立了ICE——移民和海关执法特别行动小组,这个小组,有权力没收涉嫌贪污腐败的外国高官,经由洗钱渠道进入美国的财产。美国‘反洗钱’网站的现任编委迈克·麦柯唐纳是这样说的,他说,没收中国贪官在美国的财产,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成遵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沈泰誉根本没有给予他抗击的机会,他连否认都不需要,因为沈泰誉使用的句式,是陈述句,而不是设问句。这种强势的话语方式,没有给他留下任何否定和辩驳的空间,即使他那么做了,亦是徒劳。成遵良把临时抱佛脚恶补来的反侦破技术在脑子里走马观花地过了一遍,末了绝望地得出结论,他栽了。就像一个赤身的人,他已经置身于高亮度的探照灯下,身上的每一个斑点、每一处胎记、每一块疤痕,都暴露在了众目睽睽之下,无处隐遁。
“前中国银行广东开平支行行长余振东,在逃亡美国长达两年半之后,又被送回到了他妄想逃离的国土,余振东的下场,其实也是所有外逃官员未来的结局,”沈泰誉说,“目前,中国已经跟四十个国家先后签订了五十六个司法协助、引渡和移管类的条约,这些条约,为共同打击犯罪分子奠定了基础。中国是在一九八四年加入了国际刑警组织,从那时起,中国警方已经通过该组织,发出了近四百份‘红色通缉令’,并且通过国际刑警组织和双边警务合作,先后从国外押解、遣返犯罪嫌疑人二百一十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