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疑云(第2/3页)
他不敢看她,却没法不闻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香味,他屏住呼吸,都快要窒息了。不知为什么,她也有点儿娇喘吁吁了,一丝看不见的惊慌企图在枝叶间逃之夭夭。他们彼此打了个寒战,他终于开口问,你冷吗?她的反应是触电般地移开了他一步,瞪了他一眼,那种肢体语言的含义表示,有点冷是什么意思?他感到有些尴尬,那你一定很热吧!这下她羞红了脸,颇有些恼火了,什么叫热?难道让我现在就脱衣裳吗!他想辩解自己根本就没有这种暗示,但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的目光轻轻地平滑过枝头上成簇的叶子,不经意间发现她的头发上也有一片叶子,本来他想提醒她一下,又怕她疑神疑鬼,他可没有想趁机靠近她替她取下叶子。
一条镶着翡翠与绿松石的手链戴在蔺曼卿的玉臂上,散发着一种绿色的荧光。随后,他们的目光偶尔也有过匆匆对视,又倏地离开了。他们彼此都沁出了几滴细细的汗珠,她原本白皙的脸上更是涨出了红润,独木林中显得万籁俱寂,呼吸声与心跳声此起彼落。太阳晒哪儿哪儿就香,独木林中尚有阳光留下的香味,随着淡淡的烟云飘浮起来,散漫在空气里,那淡香使得他们的心慢慢地安静了下来。
一朵白云飘了进来,像是从哪个山谷中刚刚出岫的,在他们的前面飘来飘去,一忽儿离他们很近,几乎触手可及,一忽儿又离他们很远,一下子到了天际。蔡观止正感到奇怪时,蔺曼卿已经想入非非了,这朵白云的脸孔,让她想起了母亲含笑的面孔,这朵白云的灵魂,让她想起了母亲恬静的灵魂。她情不自禁地朝前跑去,伸出双臂企图去抱那朵纤云,可她揽入怀中的只是一团空气,抱住的只是一团虚无,它只不过是一朵白云,那是揽不住的一个梦,抱不住的一个魂。她大叫一声,呼唤母亲,可她的声音与那朵狐云一起爆炸了,化成了碎片。她再也忍不住了,撕心裂肺地哭泣了起来。她的哭声太凄厉了,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看来,她是将那朵白云看作是母亲玲珑的化身,看作是她的灵魂了。她的灵魂跟自己的一样,是白色的,并且有一缕淡淡的花香味儿,这一点蔺曼卿比谁都清楚。
蔺曼卿想用哭声将母亲的背影留住,用喊声将母亲丢失的魂魄唤回来,可是一切都是徒劳的。她一追就追到了那棵大桂树的主干下面,树身上爬满了暗绿色的藤蔓,苍苔暗结,现在什么也没有了,没有叶子,没有花蕾,也没有飘来飘去的云,只有眼前这直棱棱的树枝,像男人的阳具一样朝天朝地坚挺地竖立着,直往上延伸,一不小心就将天捅了个窟窿,直往下伸展,径直穿透地心,将地狱什么的串在中间,像一根棒子串着糖葫芦儿。风吹过林梢的声音,在头顶上,在云际中,妈呀,这么大的风。也许,母亲就在上面,在树梢,在星空,不是她的骨头,是她的灵魂,像炉火纯青的烟,像红得发紫的霞,像白璧微瑕的云。蔺曼卿满脸是泪,她没有去抹眼泪,任凭泪水长流,像潺潺流淌的小河一样。渐渐的有什么东西飘落到了她的小河上,这回飘下来的不再是叶子,而是桂花,点点滴滴散发着清香的迟桂花,像抛洒着暗红色的灰烬。泪水飘散着那些暗红色的灰烬,带着清香味儿静静地流向远方。
这时蔺曼卿发觉蔡观止脸上流露出了一丝诡谲的笑容,他居然在这个时候笑。难道是他干的?只有他才有这个时间,自己没有干,雀儿也不会干,除了他还会有谁?当然还有祖宗的幽魂,山间的孤魂野鬼,但他们只不过是青烟。到底是谁害了自己的亲生母亲玲珑,蔺曼卿从心底里痛苦地呐喊着,不管是谁,一旦她确证了凶手,她一定要亲手将其脖子上的脑袋瓜子给拧下来!她的神色倒还镇定,脸上泛出了淡淡的青色,陡然森冷,眼神中直射出了冷冷的光芒,刀子一样一把接一把地飞向他。他也看出了她眼中凌厉的杀机,脸上的笑容刹那间消失了,他打也个寒噤,不寒而栗。他呆若木鸡,渐渐的脸色开始发白,人僵在那里,一声不吭。大桂树下寂静无声,这种静态里潜伏着杀机,他似乎已经闻到那股浓浓的血腥味了。眼前这个女子一旦疯起来,就会要了自己的小命的。
半晌,他的声音才卑微地响起来,干吗那样看着我?她又瞅了他一眼,沉吟不语。他强打起精神,抬头看着苍碧的天空,橘红色的阳光斜射在他那黯然神伤的脸上。他茫然不知所措,本能驱使着他朝前走了几步,又站住了。她突然迸出一句,天作孽,犹可违,人作孽,不可活。话音未落,她扬长而去。他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样的滋味。他想冲上去拦截住她,向她问个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他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他的脸上挂着疑惑,在揣度她的意思,她为什么会在须臾之间用那种敌视的目光看着自己。一阵莫名的忧伤向他袭来,他意识到她的情绪失控跟她的母亲玲珑失踪有关。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玲珑失踪都快一年了,还是没有她的音讯,也难怪蔺曼卿会发疯,毕竟她是玲珑的亲生女儿。这样一想,他倒是同情起蔺曼卿来,也理解了她悲苦的处境。
蔡观止找到了雀儿,现在能宽慰自己的也只有她了。她看着他的脸色,揣测着他此时此刻的心境,仿佛是打量着一个凄厉的鬼魅。她问,三少爷你怎么啦,失魂落魄的?他没有说话,眼神空空如也,心里一样的空空如也。他像是失语了,又像把灵魂丢了,站在她面前的像是一具干尸。她有些怕了,以前三少爷也发痴发呆,但没有这样的严重。她走上前去,摇着他的身子,再次颤声问他怎么啦,他依然不声不响,一脸的木然,她的恐惧大增,呜呜哭泣起来。蔡观止醒悟过来,安慰了好一阵子,她才止住了啜泣。
自从玲珑失踪后,不仅蔺曼卿在桂树下打转,蔡观止、雀儿也几乎找遍了整个无名山谷,一点的蛛丝马迹都没有发现。他们的脸上都有一种不祥的惶恐不安,远比死亡要恐惧得多。蔡观止往好的方面想过,往坏的方面也想过,他的丈母娘玲珑十有八九是让人给害了。现在的东白湖古镇形势十分的复杂,雄踞山寨的土匪,凤凰山上的土匪,他们虎踞龙盘,虎视眈眈;东白山上的共军,好像也赖在那里,建立了东白山红色根据地;东白湖古镇上的国军,还有风门村千柱屋里的地方武装……玲珑的失踪,可能的死亡,会不会和他们有关呢?
当然,他们也想过其他的原因。玲珑会不会被狼叼走了呢?如果是那样,怎么会一点的血迹都没有呢?为什么不见一丝一毫挣扎过的痕迹呢?那会不会是她想不开自尽了呢?这似乎也不合逻辑,这么多年来她在山中离群索居的生活,已使她的脸上有了一种安详,她不可能想不开。她也不愿意离开这无名山谷,离开这玲珑山庄,自从离开了令她感到藏污纳垢感到罪大恶极的千柱屋,她在山里获得了一种大自在,一直过着骄傲而寂寞的日子。她在山里有尊严,愉悦,安详,又怎么会离开天堂而自下地狱呢?又怎么会放弃风一样的自由,云一样的逍遥,花朵一样的幸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