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蚂蚁(第2/2页)

眼下的蔡观止从树丛中爬出来,山野恢复了宁静,连零星的枪炮声也没有了。他暗自庆幸自己没有成为炮灰,摘掉了衣帽上的几片树叶,掸了掸身上的烟尘,劫后的凤凰山一片狼藉,他忽然开始奔跑,像风一样。他跑起来重心有些不够稳,自己将自己绊倒了好几次。阳光已经破云而出,战地的阳光是那么的鲜艳,照耀着那些灰暗的面孔,她们曾经也是那样的鲜艳。蔡观止像一只红色的蚂蚁,东张西望。他从她们中间一路过去,风尘仆仆,心情压抑而悲凉。他连尸体都丝毫不怕,从这点上说,他到底是个有胆气的男人,又显得英勇无比。死人还会不会放屁,这又让他研究了三秒钟,也仅仅是三秒钟。即使死人依然会放屁,那她们的屁一定是香的,她们连放屁也是香的。那么多年轻女子的生命消失了,那么多美丽的金凤凰夭折了,那么多美丽的鲜花凋谢了,她们都是父母生的,用血肉做的。蔡观止忽然又觉得她们不像是金凤凰,倒像是一群蝴蝶,死去的蝴蝶。

顾小凤在哪里,英姑又在哪里?她们是不是也成了死去的蝴蝶?蔡观止在乱尸堆里寻找她们的面孔。其实,英姑已经被人抬走了,和红军的伤员躺在一起。顾小凤一直不知去向。他想起了与她们之间的许多欢欣的往事,无法摆脱那种恐惧与悲伤,难免眼泪汪汪。山风徐徐吹来,使他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血腥味,似乎还夹带着缕缕淡淡的清香味儿,那是从树叶子里发出来的,青草片上散出来的,还是从山花瓣中沁出来的,他已经无法辨别清楚了,反正在山野里,各种各样的气息都是能闻得到的。可不管是哪一种气息,都敌不过那种浓郁的血腥味儿。等到冬去春来,被炮火烧焦了的枯枝上绽出了嫩绿的新芽,那种血腥味儿似乎还没有完全散去。

蔡观止始终没有找到顾小凤。顾小凤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消失在凤凰山苍苍莽莽的群山之中。他在乱尸堆中看到的只是,那一只碧玉凤凰头钗。他将它拾起来,藏匿进了怀里。她并没有真正离去,而是化作了这林间的风,林中的花,化作了高山上的雪,高山上的云。她本来就是这凤凰山上的金凤凰,山中的精灵,自然是永远也不会离开凤凰山的山山水水,不会离开她深深爱恋的大森林,这里有她的乡愁,有她的灵魂。

红军是有铁的纪律的部队,蔡观止回到东白山之后,就受到了严厉的惩罚。他因为自由散漫擅自行动,被关了三天禁闭,闭门思过。在他们眼里,他永远是一个不合群的怪物,另类,想法稀奇古怪,行为举止也令人不可思议,与众不同的东西总是可怕的,可怕的东西就是有罪的,大众化的逻辑大概如此。回东白山后他依然怕黑暗,禁闭室像一个黑匣子,在禁闭室里,他的眼前一片黑暗,坐卧不安。他情不自禁地吹起了陶埙,他的陶埙也和他一起关禁闭,不料埙声将这种恐惧无限地扩张。黑暗原来是有张力的,黑暗的张力竟然如此之大,令他束手无策。除了枪炮声,红豆的笛声,蔺曼卿琵琶声,雀儿的快板声,还有呜呜的风声,他听不到任何的声音。而且这几种声音,除了禁闭室外的风声是真实的,前面几种声音都是幻听。

关了禁闭室,使蔡观止在红军独立团里声名狼藉。很多人都认为,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出像蔡观止这么坏的人了,他似乎天生就是个孬种,甚至还有人提出,要将他拉出去枪毙。持这种观点的代表人物就是政委楚天舒,他认为蔡观止是国军剿匪司令蔡天行的亲弟弟,只有他才有这样的机会,因此完全有理由认定是蔡观止将白狗子引上山的。蔺曼卿心知肚明,楚政委这样做的根本目的是为了她,他是在找借口想趁机除掉情敌。楚政委有这种权力,又有这样的机会,蔡观止的处境可想而知。蔺曼卿亲自跑到了团长赵天啸与参谋长李雅琪这里,恰好红豆与雀儿也前来求情,三位美丽的少女众志成城,合力将蔡观止救了下来。接下来的时光里,本来就独来独往的三少爷更是离群索居,他独个儿坐在林子里,或者山坡上,除了看着天空发呆就不会做别的事情,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样的念头也没有,思绪静止了。偶尔,他也会拿起陶埙,无端地吹一曲忧伤。一只蚂蚁顺着他的脚往上爬,他根本就没有觉察到。别说是一只蚂蚁,就算是一头狼,一只老虎来到他的背后,他也根本不会觉察得到。

来到蔡观止背后的不是狼,也不是老虎,而是五个美少女。李雅琪说,蔡观止同志,你的埙声真好听,如果楚政委下令将你枪毙了,那我们就听不到埙声了。雀儿哭了起来,蔺曼卿冲着她没好声息地说,你的三少爷又没有被枪毙,你瞎哭个啥咧。英姑向蔡观止道了歉,他说白狗子真的不是他引上凤凰山的,他与他的哥哥蔡天行是两条道上的人,水火不相容,走不到一块儿,英姑点了点头表示她相信他。英姑想加入红军,这回轮到李雅琪点头表示同意了。蔺曼卿提出不想在卫生队,想去文艺宣传队,她会弹琵琶,李雅琪表示这事她做不了主,得由团长政委来决定。英姑又提出想学吹唢呐。红豆说要么不学,要学就要学最好的。英姑也是个有灵气的小姑娘,绝顶聪明,红豆就教她吹,英姑一学就会,越吹越精,要不了多少日子,就吹得很棒了,后来,吹唢呐就成了她的绝活。

蔺曼卿找到了赵团长,表明了她的来意,她想调到文艺宣传队,毕竟她弹琵琶比拿手术刀要精湛。赵天啸幽幽地开玩笑,你恐怕是放不下那个三少爷吧?她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羞涩地低下了头。赵团长说他不成问题,关键是楚政委是不是同意放人,毕竟她是他的特殊护理。她嘀咕起来,他的伤不是已经好了吗,干吗还死缠住人家不放。人家是大姑娘,好意思吗。蔺曼卿想调动,既是放心不下蔡观止,怕节外生枝,这个花心少爷被别的女孩子抢走,也是怕楚政委纠缠不休,这个年纪比自己大得多的中年汉子,在她看来,似乎已经是老气横秋的老男人了。赵天啸也是大龄青年了,可他钟情的是李雅琪。他倒是有意替楚政委物色对象,也曾想玉成他与蔺曼卿,可想到她已经有意中人了,也就只好作罢。赵团长答应了她,帮她去做楚政委的思想工作。她高兴得一蹦三尺高,跑上去在他脸上飞吻了他一下。

蔺曼卿终于成功地调到了文艺宣传队,作为唯一的男性,蔡观止从此置身于裙钗们的包围之中,可他的眼神飘出了一种可怕的淡漠,有时甚至是冷若冰霜。这也难怪,他已是当过一回奸细,枪毙过一回了。当了一回奸细,那就永远是奸细了,枪毙过一回,那就成行尸走肉了。从蔡观止身上出现的这些微妙的变化,她们都是有所察觉的,只是蔺曼卿更敏感一些而已。有时候,他就会情不自禁地怀念起东白湖古镇,怀念起蔡家大院,惦念起父亲与哥哥他们,甚至还会想起死去的二哥。不是什么都会从记忆的深处真正消失的,故乡总会有值得怀念的地方,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有自己的乡愁,就像一群蚂蚁爬行在你的心上一样痒痒的,三少爷也并不能完全脱离滚滚红尘而不食人间烟火。每逢此时,他就又独自跑到幽僻处吹那永远也吹不完的埙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