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27/30页)

因为这场打有助于更重大的事业。一夜之间,完成分配给他们路段的难度似乎无限增加了。今天,俘虏尤难对付,看守们对此有所觉察,轮到他们变得心神不安,惩罚俘虏可以让看守重树威信,也提醒全体俘虏他们负有的神圣职责。

再有,是幸田上校发觉战俘旷工,这羞辱了他和他手下所有的工程师和看守。这刑罚跟犯错无关,跟荣誉息息相关。他别无选择:一个人要么为天皇和铁路而活,说到底,铁路是天皇意志的化身,要么就没理由活下去,连死的理由也没有。

福原翻译说,澳大利亚上校又在说药的事。中村想,什么药?总指挥部什么也没送来,没机械,没食物,肯定没药品,只有用旧、用烂的工具,还有完全不切实际的指令:在这什么都没有的绿色沙漠中建造奇迹般的铁路。送来了韩国人。毫无用处的韩国人。怪不得前线作战部队不征用他们。甚至不能靠他们看管澳大利亚俘虏。他也需要药。他需要麻黄碱。如果不能按时完成归他负责的路段,除了羞愧自杀,他别无选择。他不想自杀,但如果被证明对天皇无用,他就不能回到家乡。他不至于无耻到那个地步。要完成接下来几小时内必须完成的事,他的确需要一点儿麻黄碱。

殴打在继续。中村注意到,韩国中士好像打得不像原先那么用力,没有显示决心和目的性,这使中村异常恼火。韩国人就是韩国人,他没在规规矩矩履行职责是再明白不过的了。也许他累了,但这不能作借口。中村下令打,这命令无法规避,名正言顺,然而,这个看守好像没在认真执行。

福原继续翻译澳大利亚上校的陈述:俘虏什么错也没有,因为病得太重,他被看守命令返回营地医院;中村继续站在那儿,身上痒得要命,白白浪费他的时间,看着韩国人像用鸡毛掸子掸土似的打俘虏。俘虏看上去在昏厥中摇晃,但仍然设法用身体驾驭看守不着力的击打。俘虏一摇晃,中村就认为他在通过摇晃把竹棍的击打导向一边,然后身体顺势一滚,看守对结束这出笑剧没采取任何行动。俘虏正把刑罚变成令人啼笑皆非的闹剧。这使中村气得发疯,使他皮肤更痒——他就是得吃一片麻黄碱,但还得等多久,看着这无能至极的表演,看着这愚蠢至极的表演?

为了结束这场打,澳大利亚上校改变策略了,他像在抗议他的权威被侵犯了。福原告诉中村,澳大利亚上校声称,他,一个上校兼指挥官对韩国中士发话,他却完全置之不理,韩国中士藐视了他的军阶和尊严。

中村把身体一摆,朝向福原。他现在要结束刑罚,他们就都完事大吉,演出很蹩脚,但达到目的了。但当中村转身时,他的左脚踩在他永远拖曳在地的绑腿带上,右脚上的靴子像开塞器一样打旋;不知怎么,要抬起左脚,他绊在右脚的靴子上,四仰八叉摔在泥里。

所有人都一声不吭。殴打瞬时停下,接着又慌忙继续,日本少校站起来,一只裤腿的侧边被污泥弄脏了,衬衫很脏。

把敌人和同伙的脸一视同仁地扫视一遍,中村严重地意识到每个人都看到他摔倒了。俘虏。韩国人。他的军官同事。这让他失去尊严了,他非常痛苦。他受够了。他累了。从早上三点到现在。他还有很多事要做,白天已经接近尾声,铁路比任何时候都更滞后于日程表。被羞辱、被激怒、满身是泥的中村看到俘虏扔成一堆的工具,顿时头脑清醒了。他理解了这位让人无法容忍的澳大利亚上校的问题,作为军官,他觉得受到侮辱了。他知道如何解决澳大利亚上校的问题和他自己的问题了。

他走到工具堆跟前,选出一根鹤嘴锄把,在手里掂掂分量,把它像棒球棍一样挥舞,他目不斜视从澳大利亚上校身边走过,来到韩国中士抽打俘虏的地方。他叫这个看守立正。中村站稳脚跟,两臂抽回鹤嘴锄把,挥动它像挥动一把武士刀一样,狠狠地向看守左肾部位砸去。

韩国人呻吟着,前后摇晃,几乎一头栽倒,费了很大力气才把自己拉回到立正姿势。中村把鹤嘴锄把举过头顶,强有力地一甩,把它结结实实砸在巨蜥的颈项上,最后反手一扫,把鹤嘴锄把砸在他侧脸上,巨蜥单膝跪倒。中村用日本话向他吼叫,将鹤嘴锄把扔在他头上,然后走回到多里戈·埃文斯面前,鞠了一躬。无意之间,多里戈·埃文斯回鞠了一躬。

中村低声说着。福原向澳大利亚上校翻译说,这名看守为冒犯澳大利亚上校受到惩处,对俘虏的惩罚可以继续了。

在他们跟前,巨蜥站起身,一把抓起鹤嘴锄把,踉跄着朝土人伽迪纳走几步,站稳身体,把鹤嘴锄把高高举起,带着一股重新发现的热情,狠击他的背。土人伽迪纳双膝跪倒,使尽全力要重新站起来,巨蜥正对他的脸踢了一脚。

澳大利亚上校又开始抗议,但中村摆手让翻译走开。

“这不是犯错没犯错的问题。”他疲惫地说。

土人伽迪纳的动作不再优雅,他衰萎的裸身想在下一记打击落下之前及时回复平衡,协调移动来防护自己,但他的动作不再优雅。他不再能适时保持适当体位。当他从地上站起身时,看守的竹棍正好狠击在他侧脸上。他的头啪的一声向旁边猛甩,他嘶喘着,向后摇晃,想要不倒下去,但他身体已经不灵活了。他跌了几步,倒在地上。

看守轮流踢土人伽迪纳,中村低吟一首芭蕉的俳句。福原用询问的眼光看着他。

“是的,”中村说,“告诉他。”

福原还是盯着他。

“他喜欢诗歌。”中村说。

“在日文里非常美。”福原回答。

“告诉他。”

“我想在英文里不美。”

“告诉他。”

两手捋着裤子侧边,福原转身朝向澳大利亚人。把身体挺得笔直——这使他脖子显得更长——他吟咏自己对小林一茶俳句的翻译:

一个疼痛的世界——

如果樱花开花,

它开花了。

22

多里戈·埃文斯看着狂挠大腿的中村。他懂得了要建成铁路,要使那条铁路变为现实,土人伽迪纳必须受罚;这条铁路是成千上万人眼下遭受巨大磨难的唯一理由——这条荒谬的“线”由路基、岩石、切割面、尸首组成;由凿开的地面、堆积的泥土、炸碎的岩石、更多尸首组成;由竹子架构、竹子铺设的栈桥、柚木枕木以及更多的尸首组成;由数不清的狗头道钉和坚不可摧的铁轨组成;由绵延无尽的尸首组成。在那一刻,他崇敬中村可怕的意志力——他对此的崇敬的程度甚至超过他对土人伽迪纳被打感到的绝望——这阴郁严苛的力量,对不容置疑的公平法则自信不移的遵从。多里戈·埃文斯在自己身上找不到对等的生命力量来与之抗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