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第4/15页)

但他们心里明白,天皇不会被吊上绞索,而他们会。原先为了天皇,他们施行殴打、酷刑、杀戮;跟这同样千真万确的是现在为了天皇,否认罪责的人将被吊上绞索。他们被吊在绞索上,与承担罪责和矢口否认被指控罪行的人一样被吊在绞索上,一样可怖;他们一个接一个在活板门下来回荡悠,他们的腿都抽搐着,肛门仍然拉着屎,猛然肿胀的阴茎喷射出尿和精液。

审判中,崔胜民知道了很多事——《日内瓦公约》、军令的约束力、日本军事构架等,此前他对这些只有似有若无的认识。他发现他原先既怕且恨的澳大利亚人曾把他当作异类,用不寻常的方式戒备他:一个他们称为巨蜥的怪物。得知在他们的仇恨中他如此具有威胁性,崔胜民没有感到不快。

他感到澳大利亚人蔑视他,他知道日本人蔑视他,两种蔑视是同样的。就他理解,他又什么都不是,跟小时候在韩国一样,被逮住小声说韩语而不讲日语,他在教室后头被罚站;跟原先在日本人家做活儿一样——他的位置比不上那家的宠物;跟在日本部队里一样,一名看守,比级别最低的日本兵还低贱。李金的下场比他好。然而,他认识的有些人干过的事比他或李金干过的要坏得多,但他们的命被保住了。怎么会这样?为什么?这全都没道理。

从另一个角度说,打澳大利亚俘虏原先很有道理。不管为时多么短暂,打比他个头大那么多的澳大利亚兵,他觉得自己是一个人物,他知道他想抽多少耳光就可以抽多少耳光,他可以用拳头,用棍子、锄把、铁杠打他们。这使他成为某样有价值的东西,某个有性格的人,即使这只持续到澳大利亚人猛然倒地呻吟。他隐约知道有人被他打死。不管怎样,他们也许都要死。那种地方,那种时候,无论你怎么冥思苦想,你对所发生事情的理解也不会有多少的区别。现在,他唯一后悔的是没杀更多人。他惟愿他从杀戮中得到过更多快感;活着有那么大的部分都跟杀戮相关,他惟愿他从那样活着得到过更多快感。

在审判期间,澳大利亚人彼此交流,崔胜民突然明白这审判不止于仇恨。它是一种对生活有把握的感觉,他从没有过这感觉,高高在上的日本人一直有。被赋予了对澳大利亚人生杀大权,最初他打他们不过因为他从小被教养的日本习惯,他看不出打一个他觉得干活太慢或在偷懒的人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在釜山,他经受了跟大日本帝国陆军二等兵同样严格的军事训练。不过他们不是日本人,全是韩国人,所以他们压根儿不会成为士兵:他们将看管软弱得不敢自杀才投降的敌军士兵。除了行军、射击、捅刺刀,他也被教过“面打”,就是抽耳光,日本人连最细枝末节的错误都非抽耳光不可。即使只有一个人犯错,所有人都得挨耳光。他们每天让所有受训的韩国看守面对面站成两排,每个受训者必须抽站在对面的受训者,右手抽左脸,左手抽右脸,两排轮流挨耳光,直到被抽得脸高高肿起才停下。所有命令必须服从。崔胜民的生活就是“面打”和服从——右手抽左脸,左手抽右脸。他想逃回家,但他知道,如果这样做,日本军方会找他家人的麻烦。再说,他不用多久就能每月赚到五十块钱。

他记得自己悄悄地跟站他对面的受训者说他不会使劲抽他——如果对方也同样行事。他们的计谋很快被日本教官发现。教官长相俊美,新手都仰慕他。崔胜民甚至模仿他走路和转身的姿态——当有人对他讲话时,他总是缓慢地、不偏不倚地转过身。教官对着崔胜民震耳欲聋地叫喊。

“想装?”他吼道,“那么假装这不疼。”

他用短铁棍狠击崔胜民的左右肾,过后好几天他都尿血。第二天早上,新手又站成两排,彼此抽耳光;带着不管不顾的狂怒,这狂怒从未完全离开过他,崔胜民抽对方耳光,右手抽左脸,左手抽右脸。

刚被派到荒远岛上的丛林,他小个子,干巴瘦,是一个十六岁的韩国孩子。他怕比他个子高得多、年纪大得多的澳大利亚人,他们宽背、粗胳膊,是大腿毛茸茸的猩猩。他们总在吹口哨、唱歌。在他的经验中,韩国人和日本人在公共场合不怎么会这么做,他恨死这种他不熟悉的快活劲儿,因此惩罚他们的时候,他比严格来讲该做的要做得过火——为了让他们牢记他比他们更有男人气,为了表明他们的快活劲儿该收场了。过了一些时候,这些人个头开始变小,开始变得有气无力,胳膊在萎缩,腿肌在销蚀,口哨吹得少了,只有时唱唱歌。

老实说,俘虏们罪有应得。他们想方设法旷工,躲不过就潦草马虎,懒洋洋地干活。尽管比先前少多了,他们还会时不时吹口哨或唱歌——当他在附近的时候。他们什么都偷,什么都被他们偷走——食物、工具和钱。如果能把活儿干糟,他们把这看作胜利。人皮加骨头,他们会正干着活就那么一撒手,死在工地上。走去上工他们会死,下工走回来他们会死。睡觉时他们会死,等吃饭时他们会死,挨打时他们有时也会死。

这让崔胜民对人世间感到愤怒,对他们感到愤怒——当他们死了。没吃的、没药不是他的过错。发生疟疾、霍乱不是他的过错。他们是奴隶不是他的过错。那是命,身在战俘营是他们的命,也是他的命。死在那儿是他们的命,死在这儿是他的命。他必须每天满足日本工程师要求的上工人数,要多少就得有多少;他必须确保他们上工,毫不懈怠地干日本工程师要求完成的活;他别无选择。这些他做到了。没吃的、没药,但铁路线必须建成,任务必须完成,最终,情形变得跟它们一直以来就朝其发展的结果一模一样,对他们、对他都如此。但他做了这些事,他完成了他的职责,由他们负责的路段建成了。崔胜民感到骄傲,这是他短短一生中唯一的成就,除此之外,他一事无成。他做了这些事,这些事让他感觉很好。

怒火完全失控,他感到无比陶醉。在他暗昧无知的生活中,这样的时刻让他感到自由,此外,它们让他生气勃勃,这在他生命中前所未有。当使别人受罪时,他的仇恨和恐惧,他的愤怒和骄傲,他的胜利和荣耀,全都集聚起来,或者说,在他目前看来好像是这样,在那么短促的时间里,他的生活拥有了某些重要性,或者说价值。在这样的时刻,他从仇恨中脱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