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第15/17页)
那个日本中士那么野蛮地抽打了他,现在正驻足小憩。看着队列成排,从他身边走过,进到丛林黑暗中去,他点上烟,吸了一口。另一名从应征兵中提拔的下级军官走到他跟前,面带微笑把烟递给他,还开了一句玩笑。由孩子组成的队伍被黑暗吞没,多里戈感觉好像整个战争在他眼前展开。
队伍消失在丛林中,雨像洪水倾泻而下。天空变得墨黑,除了几盏煤油灯笼和看守的火把,没有别的光亮。唯一的响声是雨水大股大股从附近的柚木林滚落,泼溅而下。雨前后横扫,多里戈感觉这雨像一个坚硬、能量充沛、活生生的东西,这雨和这广袤的柚木丛林,营地坐落在其中面积很小的林中空地上,好像要形成一所牢狱,无边无际,不为人所知,正缓慢杀死他们所有人。
终于,全部俘虏都到了被确认属实。多里戈·埃文斯举起灯笼,抬起凝注的目光,他担心他给他们的印象是神情沮丧,精神被他们的苦难压垮了。他不能这么做。他必须做的事比这还糟,他别无选择。他看着这七百名俘虏,他曾经支撑、看护、诱哄、哀求、糊弄、组织他们致力于活下去,他总优先考虑他们,胜过考虑他自己。多数人只穿一件过于热衷日本风或者说穷酸气的破烂,冒充短裤,在灯笼黏腻滑溜的光照下,他们骨瘦如柴的身体有一会儿让他觉得很恐怖。很多人因为疟疾全身发抖,有些站着把屎拉到自己身上,他要从他们中挑出一百人,向丛林更深处行进一百英里,朝着未知,进到死亡通道里去。
尽管什么也看不见,多里戈·埃文斯还是把视线下移,这让他想起几乎没人拥有活下去的关键东西——靴子。把灯笼举在齐脚踝高,他慢慢沿着第一排走,看着那些裸脚,有的感染严重,有的因为脚气病肿着,有的生着臭烘烘的溃疡,溃疡奇大无比,令人作呕,看着像极具威胁的火山口,就要蚀到骨头。
他在一个溃疡前面停下来:未处理的重度溃疡在小腿外侧留下细长一条完整的皮肤,其余部分成了一个巨大的溃疡,从那儿涌出刺鼻的浅灰色的脓。正脱落的肌腱和筋膜暴露在外,肌肉下面被张开的排脓脉管掏空,分离开了,在排脓脉管间能瞥见一截擦掉皮的胫骨,看上去好像被狗噬咬过。骨头也在开始腐化,剥裂成片。他抬起凝注的目光,看到一个苍白衰毁的孩子。不,大马哈鱼费伊不能去。
“点名结束后到医院报到。”多里戈·埃文斯说。
下一个是哈利·道林。三个月前,多里戈成功切除了他的阑尾,在这样的环境条件下,这是他引以为傲的胜利。道林的身体状况似乎还不是最糟。他有鞋子,溃疡不是重度的。多里戈抬起头看着他,把手放在他肩膀上。
“哈利。”他说,尽可能轻声细语,像在把孩子唤醒。
我在变成食腐怪兽。
接下是雷·霍尔,他们想法子帮他渡过了霍乱险情。多里戈也触碰他的肩膀。
“雷。”他说。
你正出席一场死亡盛宴。
“雷。”他说。
可怕的卡戎,令人恐惧又气味难闻。
就这样,多里戈继续,在行列间来回走,他曾想救下他们,而目前他不得不挑选、触碰、叫他们名字、对被选中的人下判决,那些他认为或许最会处理困难的人,那些最有希望不死的人,尽管如此,他们仍极有可能会死。
进行到最后,多里戈·埃文斯后退几步,在羞愧中低下头。他想起杰克·彩虹,他让他那样受罪;土人伽迪纳,他被殴打那么长时间,他只能看着,什么也做不了。现在,这一百名俘虏。
抬起头,他周围站着一圈他下了判决的俘虏。他指望他们会诅咒他,会转身斥骂他,因为每个人都清楚,这将是一次死亡行军。吉米·比奇洛举步向前。
“照顾好你自己,上校,”他说,一边伸出手,握住多里戈的手,“感谢你为我们所做的一切。”
“你也同样,吉米。”多里戈·埃文斯说。
一个接一个,这一百个人中剩下的每个人都跟他握手,并感谢他。
等完了,他离开他们,走进集合场边上的丛林,抽泣起来。
17
“我们不能确切知道他能意识到什么。”一个护士说。她见过他漆黑的眼睛在病房的荧光灯管下闪亮,有属于自己的生命。“但我想他能听到我说话。”她说。
尽管身心交瘁,他能看出他住的房间很高级,从窗户望出去,一些巨大的无花果树长着飞扬的藤蔓和繁茂的绿叶。但在这儿,他没有回到家的感觉。这不像他该待的地方。这不是他出生的那个岛。晨光乍现,鸟儿叫得不同,绿鹦鹉和红冠灰凤头鹦鹉刺耳欢乐的叫声。不是那种温柔的、音量更小、旋律更繁复的低回婉转的鸟声,生活在他家乡那个岛上的鹪鹩、吸蜜鸟、灰胸绣眼鸟的歌声,觅食归来途中的鸣叫,他希望能马上跟着这些鸟一起飞,一起唱。这不是从一个侧躺女人的腰部那杯状的凹处开始伸展的路,在银灰色海面上,直达一轮正升起的月亮。
“因为我决心,”他低声说——
要驶过日落的地方和西天众星
沉落到水里的地方,要到死方 休。
“他在说什么?”一个护士问。
“说胡话,”又有一个护士说,“最好把大夫找来。要么是吗啡引起的,要么他要死了,不是这,就是那,或者两者都是。有的人死前什么也不说,有的人放弃呼吸,有的人说胡话。”
政治家、新闻记者和喜欢耸人听闻的人都争先恐后赞颂他,颂词越来越异想天开,但他们从没理解过他。他梦见一天内发生的事,仅一天:梦到土人伽迪纳和杰克·彩虹,梦到小不点儿米德尔顿,米克·格林、杰基·米若斯基和吉卜赛人诺兰,小莱尼回到家去在马利的妈妈那儿,梦到一百个人跟他握手。一千个其他人,被想起的名字,被遗忘的名字,人脸组成大海。艾米,爱蜜,爱慕。
“生命累放在生命之上。”他含糊地嘟囔,每个词都是一个启示,好像被写下来就是为了他,一首诗是他的生命,他的生命是一首诗。
几乎没有留下:但每一小时都被解救下来
从那永恒的寂静无声中,更广阔的……
——更多、更广大的什么……更多、更广大的什么……在有个地方他失落了几行,他不记得这首诗的题目,还有是谁写的,忘得干干净净,以至于这首诗就是他。这个灰色的灵魂,他阴郁沮丧地想,或者他正在记起来?是的,就是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