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1 第十一章 来自地窖的笔记(第4/5页)
石明亮想起美人街上杀羊的孔一刀,憨厚又狰狞的样子,久久无语。地窖里十分安静,哗哗的雨声又响起来,忽然阿圆发出几下含糊的呓语,原来在冗长的静默之后,她在石明亮怀中睡得熟了。
石明亮把阿圆放到行军床上,掖好棉被。鹿民送来的棉花胎是新弹过的,洁白轻暖,阿圆在梦中舒服地伸个懒腰,又重新蜷成一团呼呼睡去。三人都压低了声音。石明亮说起《猫城志》里的记载,以及最后对郑济安含蓄的指控,他仍然不相信郑济安会是整个瘟疫事件的责任人,一封口说无凭的信件不足以让他改变看法。
“郑医生……”辛念香默然片刻,说,“那时很多人都在传,究其原因,还是因为最早被人看到的死猫正好是郑医生养的,我想其实是巧合罢了。”
“我听过更无稽的说法。”鹿民笑了一笑,“有人言之凿凿地说,引起瘟疫的病毒是郑院长让医院实验室造出来的,相信的人还不少。”
“太荒唐了!”石明亮说。
“猫城里的人,有几个是长脑子的!”辛念香淡淡地说,“郑医生下落不明,很多医生护士也都走了,往他们身上泼多少脏水,都不会有人出来反驳,自然说什么的都有。在猫城,只要有人起哄,大家就一窝蜂相信了,再荒唐的事传得久了也会变成真的。”
“草寨倒有不少人还是很敬重郑医生,只不过他们人微言轻,影响不大。”鹿民说。
“你跟这里的许多人聊过天,”石明亮转向鹿民,认真地问,“你怎么看那场瘟疫?”
鹿民也收敛笑容,正色说:“第一,猫的瘟病不会传染给人;第二,那些猫的死法也不是瘟病的死法。”
石明亮点头:“不错!”
辛念香被他们的对话引起兴趣,问石明亮:“依你说是怎么回事?”
石明亮说:“我这两天反复在想,总觉得应该跟吃的东西有关。”
鹿民猛拍大腿,发出响亮的“啪”一声,他激动地站起来说:“跟我想的一样!”行军床上的阿圆被惊动得翻了个身,鹿民赶紧坐下,看阿圆没有醒来,才压低声音接着说:“这里从前有一种特产,现在是绝迹了,叫做鲧鱼米酒。”
辛念香有点惊讶:“你怎么知道鲧鱼米酒!”她问石明亮:“你听说过吗?”
石明亮犹疑着回想:“小时候看过鲧鱼,鲧鱼米酒倒没什么印象。”
他看到的那条鲧鱼是陈三钓的,十分肥硕,养在洗澡的木盆里,附近墙门的小孩都跑过来看稀奇。这种羽江特有的鱼种果然和别的鱼不一样,头型扁阔如蛇,嘴边露出尖厉的牙齿,鱼鳞细小,呈青黄色,等到杀好切开,里面的肉却是雪白的。陈三边杀鱼边吞口水:“看看这肉,简直比小姑娘的大腿还要嫩。”陈三还吹牛说,这条鱼力气特别大,上钩之后拼命挣扎,把他也拖到了江里,幸好他精通水性,硬是徒手把鱼抓了回来。他说话向来不正经,围观的小孩们也都嘻笑着不相信。附近有个钓鱼老手特意过来跟陈三说这种鱼味道很怪,猫城的人从来不吃的,只用来做米酒。陈三是外地人,不这个信邪,偏要清蒸,结果他放了很多老酒生姜,那条鱼蒸出来还是奇腥无比,连累整个九号墙门臭了好几天。
“鲧鱼只有和糯米一起,用特殊的方法做成米酒,那味道才是最好的,又鲜又香,而且暖身润肺,早起喝一杯,特别养生。只不过制作复杂,造价很贵,普通人家吃不起。”辛念香回忆说,“大概十来年前,羽江的水质变差后,鲧鱼就绝种了,没有原料,鲧鱼米酒自然也跟着消失了。”
鹿民说:“我花了三年时间问了上百人,才想到事件的起因可能是鲧鱼米酒,也记了做法。”他又从书架上找出另一张破纸,上面也是一段很口语的记录:
鲧鱼米酒制作的要诀有两点,第一是只能用城外五云山头八卦梯田里出产的糯米,反复淘洗,直到淘米水变清,其他的米都不合用,八卦梯田的糯米产量极低,所以鲧鱼米酒也不多。第二是杀鲧鱼时动作要既快又轻,顷刻间划开鱼肚,去掉内脏,不然鲧鱼一旦受到惊吓,苦胆立刻破碎,鱼肉就会腥臭。
鲧鱼去鳞洗干净后只用鱼身部分,剁碎成泥,按一比一份量混入糯米,上锅蒸熟,起锅后快速搅拌,让糯米颗颗分明,再用冰水浸泡,加入特制酒曲拌匀后装入坛中压实,中间留一个空,封坛后用棉被盖住保温,放到地窖里。每隔三天开坛查看,再搅拌,等它发酵。足足二十七天后正式开坛过滤压榨,酒渣扔掉,只留酒水,加热后放九天澄清,再次过滤后就全部完成。
辛念香看了说:“差不多就是这样吧,还有些诀窍除了杜家没人知道——当时能做鲧鱼米酒的只有杜家酒坊。”
“鲧鱼米酒……在猫城北边很难看到。”石明亮说,“不过小时候听邻居说起,鲧鱼在立春前后产卵,所以春天时最肥,是捕捞的旺季。”
“确实这样,鲧鱼米酒一年只做一次,所以算起来瘟疫发生的日子正好是那一年鲧鱼米酒出产的时候。”鹿民用手指着最后两行字说,“你们看,‘酒渣扔掉’,关键就在这里!这种酒渣含有鲧鱼肉,味道很腥,只有猫最爱吃,杜家酒坊会晒干处理,一般都在鲧鱼米酒上市那天才把酒渣倒掉。鲧鱼米酒也是南城一带有钱人家看重的养生补品,年轻人最常喝,偶尔也有老年人饮用。按照这些情况推理,要是鲧鱼米酒出点问题,遭殃的正好是当年瘟疫中死的那些人。”
辛念香没有说话。隔了三十年,她依稀还能想起鲧鱼米酒那股特别的味道,糯米的绵柔甘甜里夹带着一缕腥鲜,若有若无,不易察觉,像春日阳光下飘荡的游丝,只有弯弯绕绕地缠到脸上才被人发觉。酒色总是干净得比山上的溪水还要清透,看上去没有一点杂质。杜家酒坊照例在惊蛰那天送十坛鲧鱼米酒到辛宅,就放在地窖里。这样的好酒,喝了自然是延年益寿的。照她父亲辛老爷子的话来说,也要讲究喝法。鲧鱼米酒惊蛰上市,但是大家买了都要在家里放几天才正式开封,目的是让酒沉一沉。喝的时候也不能过量,最好是在辰时,用瓷碗满斟一碗,温热后慢慢喝下。辛老爷子说春天万物回春,人正好趁此时节补气养血,这酒只能喝到立夏为止,以免大补耗气。那天早晨饭桌上是用小酒杯装的鲧鱼米酒,辛家两老上了年纪喝不多,倒两小杯意思意思。辛念香自己是不相信这套补气理论的。那十坛鲧鱼米酒一直留在辛宅,直到几年前她清理地窖,才雇人扔了出去。年代太久远了,那时搬运工们拍开酒坛,发现里面什么都没有,只余一缕腥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