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红(第2/2页)
“不错。我本居江浙,只是在此地落脚,今日便要启程赴京。”
店小二说道:“公子有所不知,这聊城方圆十里内用不了蜡烛,更没有什么烛店。”
我闻言不解,连忙问道:“你所说的这‘用不了’是何意?”
小二答道:“聊城之中,每取红烛,点燃烛芯,片刻之间蜡炬成灰,烛油流尽。城内之人只用油灯照明。”
我大吃一惊,忙问小二这是何故。
“公子要是问为何,我也不知。不过店中段掌柜见多识广,公子不妨去问他。”
我谢过小二,找到门外正与人闲谈的掌柜,先一作揖,再问起蜡烛的事情。
方才谈笑的掌柜脸色一变,反问我为何要问此事。
“在下昨日碰巧读过一本《异史》,想拜访文中一地,却听说了如此奇事。掌柜久居聊城,必通晓此地掌故,故来请教。”
掌柜瞠目道:“公子说的可是《烛红》一文?”
“正是。”
掌柜将我领入店后一间书房,于书册中搜出几页文稿,拂去灰尘,说道:“不瞒公子,《烛红》一文正是老朽所著。成书时,我思来想去,没有将最后几页纳入其中。今日公子特来问我,老朽便将原稿赠与公子。公子读过,便可知晓后事。”
车夫不知何时回到了旅店,并已喂好马匹。我谢过掌柜,踏上车正欲离开,却见他急急从店中走出,递与我一只布包。
“这些东西,老朽留也无用。公子此去京城,或许能用上。”
车声辚辚,驶过长街、城门。行至郊外,我拆开包裹,里面是一捆捆崭新的长烛。
我又拿出文稿,细细品读起来。
六
段家二老本不赞同段生与烛红成亲,但见烛红温良贤惠,又有一笔可观的嫁妆,才勉强答应下来。
在段家,烛红不受长辈妯娌待见,却深得小孩子喜欢。烛红也不计较,白日经营烛店,夜里陪段生读书,一切皆如旧日。
几年后,段生数次进城赶考,次次自觉妙笔生花,却每每名落孙山。时间一长,段生也心灰意冷,每日只是与烛红品读诗词文赋。
后来,段生编纂一部古书。每遇到来历不明的注释,烛红总能脱口而出,一语点破出处。两人便以此为戏,若是说不出注释,便按约自罚茶水。一番较量后,无论输赢,总把多余的茶水倾覆在地,谁也喝不到口。二人对视,开怀而笑。
那段日子,二人形影不离,宛若一对神仙眷侣。
某年,巡抚例行巡视至聊城,其女随行。巡抚之女于城中街头偶遇段生,一见钟情。
巡抚拗不过女儿,只得去段府拜访。
在段宅中,巡抚见过段生,观其人,觉得仪表堂堂;读其文,更是拍案叫好;与之言,方知未中举人。
巡抚问段生:“你可知自己为何落榜?”
段生答曰不知。
巡抚笑道:“贿技不精耳。”
巡抚许诺,段生若答应入赘,必将为其上下打点,开辟仕途。
段家上下无不赞同这桩婚事,二老更是极力相劝,甚至以死相逼。可段生都一口回绝,宁死不从,全家便怨恨起本就来路不明的烛红来。
段生担忧烛红,劝其回烛店暂避几日。烛红笑道:“诗曰:‘君若如磐石,妾当作蒲草。’野风再烈,又能奈蒲草何?”
段生与家人针锋相对,互不退让。巡抚已在聊城停留好些时日,归期将至,一再催促段家。二老心急如焚,对巡抚说其子顽冥不化,望官人少安毋躁,再宽限些时日。
巡抚道:“这有何难?男女婚姻,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二老只需准备一封休书,刻上章印,交付官府便好。”
段家二老恍然大悟,立即草拟一份休状,痛斥烛红不顺父母,叛离孝道,签字画押后,便火速送至官府。不出几日,段生便接到一纸判状,判定他与烛红从此夫妻姻缘已尽。
段生撕毁判令,正准备去官府喊冤,却被烛红拦下。她对段生道:“那判官也只是巡抚的傀儡,你去又有何用呢?”
段生说:“那我便抗令不遵,任他怎样判决,也与你不离不弃。”
烛红苦笑道:“你若不从,只会挨受杖刑,发配边疆,饱受流离之苦。烛红断不想看相公为我受苦。”
说罢,烛红拿来笔墨。段生见状愕然,问烛红要作何用。
烛红微笑说:“离别之书。”
段生不觉坠下泪来,烛红为他拭去泪水,安慰道:“相公之情意,烛红了然于心。妾身本是阴间之物,理应于腐水浊烟间了此余生。相公不嫌妾身污秽,愿与我同修琴瑟之好,实乃妾身三生之幸。相公莫要悲伤,来日衣锦还乡,记得回烛店看看就好。”
鸡鸣破晓,烛红猛地抱住段生,哭道:“郎君,保重。”
见烛红离去,二老喜出望外,匆忙置办起婚事。
不出三日,婚事已准备妥当,府上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全家老少一片欢声,唯有段生坐在角落,自斟自饮,酩酊大醉。
第二日一早,段生被一阵敲门声吵醒,几个孩子在门外大喊道:“段哥哥,烛红姐姐出事了,快去看看啊。”
段生闻言,冲到街上。路人见了匆匆躲到一旁,避之不及。
段生来到街尾,推开烛店前的众人冲进堂中。见到眼前景象,段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店里的红烛一夜间融成了灰泪,鲜红的蜡油沾满货架,覆满石砖,封住了烛红的衣衫和一纸别书。段生喊着烛红的名字,回音绕梁,久久无人回应。
门外挤满了围观的百姓,可没人敢踏进半步。有好事者挤不到人前,就大声问旁人道:“我昨夜听见有人哭号,你们谁告诉我,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至此以后,再无人见过段生。有人说段生投河自尽,有人说他遁入空门、落发为僧。
段生离去后,聊城之内红烛起了异样,一经点燃,片刻即化。人们都说,这城中所有蜡炬,都是烛红眼泪凝成的。
七
车行至城外,我忽见河边有一座孤坟,坟前摆放着一只锈迹斑斑的烛台。
我问车夫:“此处离城多远?”
“大约十里。”车夫答道。
我叫车夫停下,走到坟前。墓碑上字迹模糊,却依稀能辨认出两个人的名字。
我取出掌柜交与我的包裹,从中取出一支红烛,点燃放在烛台上。野风倏忽而过,烛焰竟不熄灭。
车夫不解,问道:“路途尚远,公子怎有心吊唁这孤魂野鬼?”
我怆然答道:“这坟中埋葬的并非孤魂野鬼,我祭奠的,不过是一块顽石,一株韧草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