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娘(第2/4页)
货郎答道:“小可父母双亡,亦未成家。只是这货掌柜催得紧,一天也不得耽搁。我既已失掉大半,若再不将剩的送到,恐心中不安。”
“你倒是好心肠。”织娘道,“明明吃了苦头,还为别人着想。如今山路复杂,不如先休息个十天半月,再寻路也不迟。”
说罢,织娘为货郎斟酒时,袖口间似有物一闪而过。
“此筵权当送行,”织娘道,“愿你早日出山,不再迷路。”
二人于是推杯换盏,交箸畅食。
日落西山,白月渐升,几盏下来,货郎竟觉飘然。酒似线虫,直直钻入髓缝,货郎思绪就此断线,沉沉坠入梦中。
六
货郎再醒时,日上三竿,身上是一席丝被,又软又滑,于春寒中藏一团暖意。
货郎伸手去摸,浑身赤裸。他顿时起身四下打量,见自己身处闺阁之中,衣物整齐叠在一旁。
“姑娘,”货郎边穿衣服边喊,“你可在外头?”
“昨夜睡得可好?”织娘端饭食而入,问道。
货郎闻言,诧异道:“难不成……”
“你都不记得?”织娘似笑非笑问道。
“当真记不得。”
“昨夜你喝多酒,我搀你入房,谁知你竟把我扑在床上。你力气那般大,我敌不过你,只得……”
不等织娘说完,货郎跪下,慌道:“小可不识分寸,贪杯酿祸,罪该万死。”
织娘赶忙伏身道:“你怎这般痴傻,醉成那个样子,我逃将便是。你情我愿之事,何来什么罪过?”
货郎闻言,不知如何是好。
织娘轻抚货郎手掌,缓缓道:“事已至此,我有个法子,你愿不愿听?”
“姑娘请讲。”
“你且说,我美不美?”
“美。”货郎答道。
“比起你乡中女子,何如?”
货郎磕磕绊绊道:“姑娘天生丽质,心肠又好,依我看,无半点瑕疵。”
“既然如此,”织娘道,“何不留在山中,娶我为妻,一同耕织,不再受那奔波之苦。你看如何?”
货郎舌头打结,吐不出一字。织娘心急,挑起指甲向货郎掌心刺去,问道:“究竟愿意否?”
“愿意,愿意!能娶到姑娘,是上辈子修来的福。”
“话不反悔?”
“不反悔。”
织娘狡黠一笑,问道:“从现在起,你当叫我什么?”
七
“娘子!”
织娘应声出门,一手端绿豆汤,小步到他跟前。
“今日砍柴怎去了这久?”织娘道,“这汤你去时做的,搁到现在,正好凉了。”
货郎喝汤,一股凉意沁入心脾,解了方才燠热。
“这豆汤当真解暑。”货郎叹道,“每天若能喝上一碗,快活赛过神仙。”
织娘闻言含笑,在他胳膊上轻轻一拧。
几尺之外,一只花猫慵然走进屋后阴影中。
两人亲昵过,货郎笑道:“我今日于山中多行了几里,哪知取了柴,却找不回来时之路。我在山里绕行一个多时辰,才望见门前那棵桑树。这片山想必深得很吧?”
织娘听罢,嗔怪道:“你若真迷了路,我该去哪寻你?我有个法子,叫你无论在哪,都寻得到回家路。”
“有这等办法?”
“有,你且先闭上眼。”
货郎半信半疑,闭起眼睛,忽觉腕上一凉。
“好了,你看看罢。”织娘道。
货郎闻言睁眼,见一条细长生丝,一端在自己腕上,另一端没于织娘袖口。
货郎拉扯几下,那丝柔软光滑,无论如何拉伸,都延展得开。
“我活了二十余年,从没见过如此新奇之物,如今真开了眼。”
“不必大惊小怪,”织娘浅笑道,“这是我织布所用生丝。质地甚好,拉扯不断,你只要沿它走,早晚找得到回家路。”
“如此真是再好不过。”货郎道,“娘子又从何取得这等奇物?”
“不从何处,家中自产。”
货郎道:“我只见娘子纺纱织布,从未见养蚕缫丝,这蚕丝从何而来?”
织娘只是笑,鸟啭声声,云霭合拢。
八
织娘掂起帕巾,换来新梭,继续织布。
织娘欲为货郎裁一身新衣。货郎来时身着那件,如今早已残破不堪。
织娘想着,忽觉脚下脱空,原来布辊上生丝耗尽。
电闪骤至,雨从天降。织娘见状,忙拿起纸伞,向门外走去,却与匆忙赶回的货郎撞个满怀。
“正要给你送伞,不想你竟然先回来。”
货郎脱下外褂,顺势把织娘搂在怀里。
“我看天色变暗,便收了活计,往家中赶。”货郎道,“这根线当真是好。若不是它,恐又要晚上一个时辰。”
织娘身子一挣,佯怒道:“尽知道嘴上卖乖。半里长的路,也要靠这丝线?”
货郎亦不反驳,回屋去了。
织娘觉今日货郎,似比往日沉郁了些。待货郎从屋内出来,织娘问道:“夫君今日可好?”
“好得很。”
“是否遇见什么事情?”
“这山中除你我外,无有一人,怎会碰上什么事情?”
“那既然如此,为何夫君闷闷不乐?”
“娘子多虑了。”
“莫以为你能骗过我。”织娘凑近,咄咄逼人道,“有什么烦心事,说出来不就好?”
货郎叹气道:“也没什么,只是今日劳作,忽想起山外之事。恐有人以为我私吞货物,独自逃掉。”
织娘听了,心头不是滋味,握住货郎手掌,黯然道:“若说起来,这事只能怪我。”织娘支吾道,“其实你喝醉那天,什么也没做。只是为留下你,才扯谎些无中生有之事……”
织娘声音越来越小,货郎却哧哧笑道:“罢了,罢了。如今生米煮成熟饭,况娘子待我甚好,若再责备,便是忘恩负义。娘子莫怕,我不怪你。”
九
当夜,织娘辗转反侧。
窗外雨声渐小,月隐云中。货郎鼾声轻起,织娘掀开被子一角,披上薄纱,无声起身,走去厢房。
织娘进屋,点颗松明,火光之旁,白丝浮过。
织娘找来蒲垫,盘腿坐下。纺车上丝料已尽,若想明天赶工,今夜须造生丝。
换以前,织娘无须于夜深人静时吐丝,怎奈有了货郎,也要付出代价。
织娘闭眼,沉下心思,不多时,便觉肢体燥热,全身血液聚成一股,向头顶冲去。
豆大汗珠从织娘面颊滑下,坠入四周黑暗之中。
也许当真做错了罢?冥冥中织娘这般想道。
即便业报终会到来,如今只要伴在货郎左右便好。
织娘发丝迅速生长,垂过腰肢,叠在地上,发梢由黑转白,向一处聚拢。
不出一刻便好,织娘估计,身体越发感到虚弱。
发丝愈聚愈多,变成半只巨茧,包裹织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