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第2/3页)
人还未至,便闻一个女子声音。片刻后,甬路上现出二人影,一高一矮,向房前款款行来。
蒲松龄望了许久,瞧见高的是个男子,书生打扮。矮的是那发声的女子,明眸皓齿,甚是可人。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向先生行礼!”
书生听见催促,敛起神色,勉为其难作了个揖。女子收好皮袋,也屈下双膝,向蒲松龄略施一礼道:“先生,您可一定要为小女做主呀!”
蒲松龄定睛望着两人,思索片刻,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你们是谁,你是宁采臣,而你是聂小倩,对不对?”
“先生慧眼睿目。”小倩笑道,“方一露面,就被您瞧出来。”
“多亏那只皮袋。”蒲松龄得意道,“要是没它,我可要把你错认成江城。”
“江城是谁?”小倩眨眼道。
“没什么,没什么。”蒲松龄自知失口,赶忙搪塞道,“你们夫妻两个,为何会来找我?”
“您让他自己讲。”小倩闪身,将宁采臣推到前面。
“你和先生讲讲,如今到底为何而来?”
“这档子事,咱回去再说不成?”宁采臣嗫嚅道,“家中能解决的,何必非要麻烦先生?”
“家中能解决,你倒解决个给我看?”小倩揪起他耳朵道,“只说不做,哪像个大丈夫样子!”
宁采臣疼得直咧嘴。
蒲松龄见状忙劝道:“有话好说。你把事情讲出来,我给你们评理。”
“那好。”小倩一瞪宁采臣道,“这杀千刀的,婚前一直甜言蜜语,说什么‘生平无二色,终老无二心’。婚后没过两年,他就娶了一房小妾,整天卿卿我我,油锅里鸭子般腻乎。先生你说,这种负心汉,我该如何惩罚?”
“这……”蒲松龄闻言蹙眉,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他记得,自己这么写,本想给宁采臣多添几个儿孙。谁料这无关笔墨,竟砸翻好大一坛醋。
“冷落正室,确是宁采臣不对。”良久之后,蒲松龄道,“此事我站在你这边。”
“看到没有?”小倩向宁采臣一扬眉道,“回去后,你就给我休掉那狐狸精。”
“且慢。”蒲松龄止住她道,“虽说如此,但有些道理,我不得不讲。成婚前你曾说,若能嫁与宁采臣,便是做婢做媵也愿意。后来宁母看你可怜,才将你留下,让儿子以正室之名娶你。照理讲,你能做上正妻,已是意料之外,如今为何要独占一夫,与一小妾争风吃醋?”
“这……”小倩眼神躲躲闪闪。
“采臣的确食了言,但你又何尝守住承诺,甘心只做个婢女丫鬟?”
小倩再不出声。
“依我看不如这样。”蒲松龄继续道,“回去后,采臣不可偏袒小妾,让小倩独守空房。小倩也不可步步相逼,迫使采臣休掉侧室。这番裁断,你们二人可有异议?”
“没有。”宁采臣抬眼,小声道,“我今后回去,定不偏不倚,不惹小倩生气。”
小倩捏拳,好一会才松开道:“既然先生这么说,我自然会依言行事。只是不知道这杀千刀的,会不会依言行事。”
“这倒好办。”蒲松龄笑道,“若采臣不守约定,你再把他拖来便是。”
五
二人走后,蒲松龄重回案前,回味方才的一幕幕。那盏油灯已变昏淡,他拾起桌上铜针,重将灯芯挑起了些。
叶生、小倩,竟与想象之中相去甚远。品到这里,蒲松龄不禁哑然失笑。叶生怎就成了进士迷,而小倩又怎变成了醋坛子?难道他们各自生命,可以滋长蔓延至故事之外?蒲松龄挠挠头,百思不得其解。
如此惝恍好一会儿,方要瞌睡,忽听书斋外一阵喧嚷。大半夜的,为何会有人鸣锣击鼓?蒲松龄暗自思忖,推门朝院中一望,下巴险些掉到地上。只见墙围之中,一支红衣队伍正闲庭信步,向斋门浩浩荡荡开来。打头几个似是仆从,挥舞木槌,手中击打各式乐器。随后众人,男的俊俏,女的妩媚,追逐嬉戏,口耳间洋溢宴宴笑言。
仆从行到门前,自动列成两队,让身后众人通过。最前头是一个眉清目秀小生。他趋至蒲松龄身前,长鞠一躬笑道:“聊斋先生近来可好?在下皇甫氏,替诸家人向您问安。”
“皇甫氏?”蒲松龄琢磨半晌道,“莫非你是娇娜的兄长,阿松的表弟?”
“正是。”小生颔首道,“聊斋先生尚未忘怀,在下荣幸之至。”
“怎会忘呢!”蒲松龄笑道,“娇娜、阿松她们,也都随你来了吗?”
“来了,来了。她们就在那边瞧着呢!”
蒲松龄循指望去,见队伍末尾,两女子半掩着面,向自己这边眨眼。
“孔雪笠呢?他也到了吗?”他回过头问那小生道。
“这场盛宴,怎能少了我?”未待皇甫公子回答,便听一个声音由远及近,“聊斋先生,我孔雪笠给您作揖了。”
蒲松龄望着眼前男子,只见他剑眉星目,鼻若悬胆,比身旁皇甫公子粗犷不少。
“这个孔生,真有文武双全之貌。”蒲松龄赞叹道,“教书授业之智,剑劈厉鬼之勇,非眼前之人不能兼得也!”
“祖宗在上,谁叫我是孔家后人?”
于是三人一同笑出声来。
“诸位今日造访寒舍,是何缘由?”笑声落地,蒲松龄问道,“难不成是为躲避什么灾厄?”
“非也。”皇甫公子笑答,“我等本赶路回乡,怎料途中犯了酒瘾,恰巧路过这里,便想借用贵宝地办场筵席,痛快畅饮一番。”
“可我这里并无酒食。”蒲松龄愕然道。
“先生不必担忧,东西我们都带来了。”
皇甫公子侧身打个响指,便看众下人端着餐食酒坛,自夜色中鱼贯而入。书房中,众人架起长桌,铺好方毡,随即燃起灯烛,杯樽碟盘放置整齐。其间美食珍馐香飘四野,琼浆玉液剔透流光。
蒲松龄见状,赶忙道:“这么大的排场,若惊动左邻右舍,该如何是好?”
皇甫公子笑道:“先生还不知道?早在到来前,我已施好障耳之术。”
既入座,众人起身举盅,一齐喝光开席酒。笑语中,胳臂织成罗网,筷子连成罛罭,长桌之上觥筹交错,喧哗扰攘久久不息。
其间,皇甫公子召集家人,同向聊斋先生敬酒。
“诸位。”他高声道,“自团圆以来,我等还未问候先生。今日借此开宴之机,请诸位端酒向先生致以谢忱。”
蒲松龄觉得,自己几十年未曾喝过这般畅快的酒,先前糟胃口已不知所踪,越是吞饮,腹中越是舒适惬意。如此来回数巡,席间嚣闹渐渐落下。
蒲松龄眯起眼,微醺地扫视座中众人:只见皇甫公子醉卧于身下蒲团上,孔雪笠与阿松你侬我侬,彼此给对方互喂水果。书斋角落中,有一女子茕茕独立,满面愁容。蒲松龄起身提起酒壶,颤悠悠行到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