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妈的你来的鬼佬(第2/3页)
在石阶上坐了一会儿,气温低寒,一阵冷风吹走了陆北才的帽子,他趋前捡帽,再来强风,像巴掌般猛刮他的脸和额。陆北才感到一股寒气在脑袋里乱窜,仿佛跑进了一只刺猬,把他戮得刺痛难堪。他忽然有些担心。街坊们说最近有乱七八糟的劣酒在市上流通,昨晚赌钱时喝的双蒸酒会否就是?喝了劣酒,会呕,会盲,会死,他问自己,我陆北才不至于这么倒霉吧?应该只是刚才被风冻到而已,没事的,若要有事,昨晚已经发作,别自己吓自己。这样一想,忧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愤怒。胆子怎么忽然变小了?像我这类人,凭什么怕这怕那,身娇肉贵?会否因为生命里忽然有了渴求?渴求什么?谁?亨利哥?然而这样一想,愤怒之情更甚,一来抱怨自己既有渴求却又临阵而退,未免窝囊,二来更是痛恨亨利哥先热后冷,让他感觉受到戏弄。亨利哥先撩拨他,却又忽道很晚了,你该走了,这算什么意思?瞧不起他?孩子玩泥沙?呼之则来,挥之则去?
一团热气打从心底涌起,令陆北才脑里寒气瞬间融化,浑身热腾腾,背也冒汗了,坐立难安得有点昏晕的迷茫感。深吸一口气,他决定把车拉离水手馆,离开亨利哥,愈远愈好。他不愿意再被抛弃、屈辱,就算是龙头凤尾吧,亦该像珍宝般被好好关护,没理由真像笼子里的鸡,随手抓出来,又随手放回去;更没理由把自己送到门前,任人宰屠烹吃。
想通了,陆北才站起来,戴回帽子,抓住黄包车的两支手柄,咬牙往前直冲,沿庄士敦道朝大佛口奔去,背向水手馆,背向亨利哥,唯有如此他才是龙头,他要决定自己的去向。抓握太紧,他的两只手掌磨出鲜血,染红了捆缠在木柄上的白布。
有好一阵子陆北才不去水手馆了,改到大佛口附近等客,那边有些日本商店,日本客人颇多。也有鬼佬,主要是生意人,口袋里有的是钱,但计算精明,对车资斤斤计较。所以陆北才从议价到拉车都刻意板起脸孔,虽不至于像杀父仇人,却跟昔日面对鬼佬时总是和颜悦色极有差别。其实连他也忍不住问自己,果真只因不喜欢鬼佬孤寒?抑或余恨未消,因一个鬼佬而对所有鬼佬皆起憎厌之心?
陆北才拉车疾跑,低着头,水泥路上的崎岖形状在他眼里尽变问号。
大佛口的洋客人里有一位欧洲鬼佬,高壮如熊,一个下午忽然出现坐在车上打瞌睡的陆北才面前,陆北才张眼见到一个浑圆的肚腩,像一块从山上轰隆隆滚下来的巨石快把他活埋。他抬头往上望去,像攀山似的,终于望见鬼佬的脸,唇上、腮上、下巴,无不布满横直怒放的胡须,让他不自觉地偏一下头,以免眼睛被刺痛。鬼佬长着一头红发,咧开嘴巴说话,一排工整的白牙在这样毛茸茸的脸上显得非常突兀。鬼佬用奇特腔调的英语道:“Shanghai Bank.”
议妥价钱,鬼佬坐到车里,陆北才把车往汇丰银行方向拉去,因为特别沉重,拉得特别缓慢,沿途上,鬼佬断断续续地撩他说话,但他听不太懂鬼佬的奇腔怪调,甚少答话,只问了一句:“哇阿由风?”你从哪里来,where are you from,这是每个车伕必学的入门英语。
“Madrid.”鬼佬道。
“妈……的……你?”陆北才一头雾水,反问。
“Spain.”鬼佬明白陆北才听不懂,解说那是欧洲西班牙,“As you may know better, Europe far far away. Chinese calls it 马德里.”
陆北才仍然不明白马德里是什么东西,但听懂了Europe,欧罗巴,知道是很寒很冷的鬼佬国家,于是在心里嘀咕,从那么老远的地方跑来,不嫌累?难道中国真是遍地黄金?可是旋觉自己幼稚。还不是有无数的中国人漂流过海出外打工?陈济棠下野后,也去过欧洲。自己还不也是莫名其妙地来了香港?来来去去,出出入入,何去何从,不管怎么选择都总有理由,只不过有时候是自己不知道,或知道了却不肯承认。而承认了呢,又不见得能被别人接受。甚至有许多选择是否真的由得自己,恐怕也难说,生命仿佛有自己的轨迹,生命的自己比自己的自己更大,更不可掌握。想到这里,陆北才未免凄然,一不留神踩到了路边石头,身子往前仆去,幸好马上站稳,但黄包车已左摇右晃了几秒,如果鬼佬不是体形魁梧,或已被震抛到车外。
“Callete,Chino!”鬼佬在车里咆哮,陆北才听不懂,但猜想必是咒骂。“Bruto! Basura!”去死吧,支那佬!蠢蛋!垃圾!鬼佬继续诅咒,还朝车外狠狠地啐口水。
陆北才没回头,只提高嗓门道:“Sorry! Very sorry!”
鬼佬总算闭嘴。陆北才好不容易把黄包车拉到汇丰银行门外,尚未完全停稳,鬼佬已经纵身跳下车,因跳得急,几乎跌倒,他伸手欲扶,鬼佬举起右臂把他的手格开,左手从裤袋掏钱,把两个一毫子硬币丢到地上,之后,头也不回地走上阶梯,消失在高耸的银行大门背后,像一头巨熊消失在树木林间。
不是谈好是两毫半的吗?陆北才打算追前向鬼佬讨回尚欠的五仙,但眼见银行门前站着两个嚤啰差警卫,手持棍子,瞪着他。嚤啰差的肤色黑如木炭,头缠白布,眼睛更白得像两盏照明灯,他们旁边有两匹巨大的狮子铜雕,是汇丰银行的镇门招牌,陆北才忽然觉得心虚,仿佛一旦纠缠,狮子会苏醒,嚤啰差会跳到狮子背上,扑过来,把他殴打、噬咬。
好汉不吃眼前亏,陆北才决定不跟鬼佬计较,悻悻然把车拉回湾仔方向,路上忿恨难平,低声一句句地骂着“死鬼佬!死鬼佬!妈的你,死鬼佬!”然而愈是骂,心头恨火愈是燃烧,把他的心烧得麻痛,唯有拔足奔跑,拉着一辆空荡荡的黄包车,往前冲,再往前冲,一直往前闯,但当冲到水手馆附近,忽然转个向,往原先的路拉去,经过中环,直往西环走去,因为他不想走近水手馆,不愿意想起亨利哥家的那个夜晚——尽管当决定不想时,其实已经想了。
陆北才不知道自己奔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要奔向什么地方,就只是停不下脚步,仿佛脚下的每一步都在践踏刚才的鬼佬,也在践踏亨利哥,更是在践踏自己、七叔、阿娟和药王坚。他狠狠地践踏所有人,所有屈辱。终于奔跑到西环码头,他停在乱石滩旁,整个人瘫软下来,躺在石上,望向白茫茫的天空,脑海却比天空更白。
梦却不是白色的。是蓝。深深的蓝,近于黑。陆北才在石滩上沉沉睡去,睡死了,却被海浪的拍岸声不断唤醒,然后再不断睡去,不断做着潮湿的梦,在海里漂浮,有许多物体靠拢过来,看不清是鱼或人,只是不断受到惊吓。离开河石镇后,陆北才经常做淹水的梦,整个身子在梦里失去重量,拼了命挣扎,然而每回都是在快将升到海面时忽再下沉,一直沉、沉、沉,海水灌进鼻孔,在快将无法呼吸时即惊呼转醒,醒时,两只拳头握紧,紧得酸酸麻麻,仿佛曾在梦里死命找住一些根本抓不住的东西。在转醒之际,陆北才总告诉自己:“唔好怕。下回抓得住的,一定抓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