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塘西名花花影恨(第2/3页)

陆南才早已不想此事了,是鸠但啦,又唔系做夫妻做人世,只要在一起时开开心心便够了,说到底,张迪臣在骚格烂有妻有儿,他是张的外遇,有了一个外遇便可以有无数外遇,更何况他绝对不是第一个。广东俗语常说“有今生,冇来世”,尤其对他们这类人来说,更是有一回便算一回,难谈生生世世。陆南才告诉自己,那夜不高兴主要是迎面遇见,像眼睁睁看其他小朋友吃水果,没自己的份,不甘心,不服气,仅此而已,跟吃醋妒忌无关。如果真有让他觉得难过的地方,其实是两人之间的秘密愈积愈多、愈积愈厚,昔日畅所欲言、无所不谈的坦率感受愈见稀薄,他怀念那些拉车的夜晚,一前一后,一尊一卑,那才各有自由。陆南才逐渐相信,人与人若想长久相处,最好是由一方压倒一方,一旦有了对等的地位,自由反而烟消云散。

然而张迪臣说事忙,亦非全属谎言。

日本占领广州和宝安后,继续集结军队,大有随时挥军南下之势,又不断派舰攻击附近海面船只,封锁海域,中国渔船商船固难进出,连英国和香港货轮亦受阻滞,港英政府抗议、谈判,日本外交官口头总说“非常抱歉,那只是误会……”之类,行动上却仍强硬,有一回更轰炸罗湖,数十民众死伤,只赔偿两万元予香港了事。侵入香港,是意料中事了,问题只是时间。丘吉尔判断日本在中国战事未了以前不敢对英美宣战,但香港仍应采取两手策略,一方面做好备战,另方面不主动挑衅日本,甚至处处迎合,应日本要求,禁止经香港陆路边界对中国大陆输入武器弹药。港督罗富国则提出了一个更大胆的主张:解除香港武装。

罗富国于一九三七年十月就任香港总督,此前在非洲做过黄金海岸总督,又在南美洲做过圭亚那总督,他自信掌握国际形势,认为英国根本无力防守,倒不如干脆宣布香港为“不设防城市”。罗富国写信给伦敦,列举八个弃守香港的考虑理由,包括英国已无舰队增防、可把驻港英军改派到其他更有需要的战场、避免日军对港狂轰滥炸造成“史上罕见的血腥屠城”、防止香港快速沦陷而令英国掉失面子、美国在“维持太平洋现状”的政策下更愿意保护香港等等。但英国军方不买账,参谋部长委员会坚信防卫香港攸关大英帝国的殖民声誉,继续驻军备战足以恫吓日军,也可激励美国对日强硬、提早参战。丘吉尔站在军方这边。

这可让张迪臣忙坏了。因是警察部的情报主管,张迪臣被召加入“一号计划”小组,参与备战工作,所有组员集中居住于赤柱军营的一幢房屋内,日以继夜,谋划铺排。

战争气氛确实一天比一天浓厚,香港民间继续反日抗议,日本鬼子继续要求英国人配合压制。香港政府这边厢应允,那边厢继续准备迎接决战时刻,先登记在港的英籍侨民,以便随时疏散,另颁布《战斗人员义务法令》和《战时征集条例》,组成义勇军和后备军,也要求加拿大陆续调兵增援,又加速兴建防空洞、战壕、仓库,储存粮米弹药。战云密布,仿佛有一根炸弹引线从高高的天空垂下,无人确知它有多长,只知道它已被点燃,火花吱吱地烧着、喷着,往上吞噬引线,随时可以是尽头,或许是明天,或许是明年,轰隆一声,世界在巨响后归于死寂。

张迪臣在“一号计划”小组里主责对外联系的对应安排,也协助新成立的“防空署”编辑备战文件,印成一份名为“在空袭中保护家园”的小册子,中英文两式,广泛派发,教导市民防避空袭。教导,其实等于预告,鬼子必来。防空总监史柏坚更秘密飞到重庆,商量一旦日军袭港,华南战区的国军游击队会否支援战斗。重庆答应近期先派出“第八工作队”前来香港,帮忙破译日本海陆航空队在广东省的电报,有十二名队员,亦以赤柱的美利兵房为运作中心,张迪臣则是他们与英国人之间的翻译员,所以笑称自己是“翻译的翻译”。

不愧是老牌政治家,英国人擅长面面俱圆,既配合日本鬼子的要求压制抗日,也跟抗日的重庆分子保持紧密联系,甚至对共产党在香港的活动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周恩来早于一九三七年八月已在重庆跟英国新任驻华大使克拉克秘密见面,提出在香港设立办事处,把筹得的抗战捐款和物资集中送回内地。

周恩来对克拉克道:“请放心,办事处不公开挂牌,只秘密行事,那就不妨碍贵国的中立地位,请将军关照香港英国当局,给予便利。”

克拉克是军人出身,周恩来特地称他将军,让他感到高兴,当然微笑点头。

周恩来随后指示廖承志到香港落实计划,翌年一月,外号“肥仔”的廖承志前赴香港约找潘汉年,一天早晨在上海街的奇香茶楼碰面,精明干练的潘汉年吃了几笼点心,喝了几杯茶,举重若轻地提出布置计划,办公室须设在闹市,便于各路人马进行联络,亦要有后门,便于应急撤离。他又介绍了几个适合的人选协助肥仔,有开设药房的小柯,有开设办馆的小健,都是地下党员。

肥仔最后找到了皇后大道中十八号二楼的一个单位,在门前挂起“粤华茶叶公司”招牌,门后便是八路军驻港办事处,另在中环汇丰银行大厦四楼设立“陶记公司”,收集捐款,物资则由“东利运输公司”设法秘密运到惠阳游击区,再转往内地。

八路军驻港办事处在香港开展工作,处处得要花钱,担任主任的廖承志亲自接待宋子文,宋是孙中山的内弟、蒋介石的内兄,虽已从财政部长的岗位退下,仍任中国银行董事长,是国民党的财神爷。廖承志唤他叔。宋子文道:“侄儿这个主任,官不小啊,你要知道,现在我们国民党驻港办事处主任俞鸿钧,去年还是上海市长呢。”

廖承志知道宋子文其实热衷于推动国共合作,目前坐冷板凳,心情不好,乃故意安慰他道:“子文叔,你知道吗,毛泽东主席在延安对我和许多人都讲到你。”

宋子文急问:“他讲我什么?”

廖承志道:“子文叔,毛主席讲你为抗战立了大功。你看,有了国共合作,才有现在这八路军办事处,没有你,便没有今天。”

这话可不假。廖承志曾于一九三七年被毛泽东召见于窑洞详谈,毛泽东提过自己曾经写信给宋子文,肯定他抗日主战的勇气,此时廖重提旧事,让宋子文听得开心,并礼尚往来地说:“肥仔,你们八路军的确能打仗,东渡黄河,一入山西,就在平型关打了一场漂亮的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