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之即来,挥之不去(第2/3页)

以老残的足智多谋、周闻博洽,能上这个当吗?

设妓的设计

在这里,我们姑且听听黄人瑞在促成这桩姻缘时所说的话:“我为翠环计,救人须救彻底,非如此,总不十分妥当;为你计,亦不吃亏。天下事就该这们(么)做法,是不错的。”这番话,怎么都令人嗅出点强词夺理的气味——仿佛有个站在黄人瑞身后的作者刘鹗正在那里指天画地地向读者辩解:纳妾是不得已,也非老残本意,而且“是不错的”。

其实,黄人瑞越是这么说,越是暴露出刘鹗并不以这桩姻缘为惬心贵当。原因很简单:早在吴敬梓(1701—1754)《儒林外史》里已经再三再四地抨击过纳妾的事。像在第三十四回中,季苇萧劝杜少卿:“何不娶一个标致如君,又有才情的才子佳人,及时行乐?”杜少卿的答复是:“娶妾的事,小弟觉得最伤天理。天下不过是这些人,一个人占了几个妇人,天下必有几个无妻之客。”而笔意手法处处有《儒林外史》痕迹的《老残游记》又怎么甘于让老残这样一个拥有进步思想的英雄退步到前贤的嗤笑声中去呢?这也是为什么在《老残游记二编》的九回残稿里,刘鹗费了半天力气,花了偌大工夫,安排那个已经更名为环翠的翠环倾慕一位带发修行的女尼逸云,并随之至观音庵出家,也好让老残继续他孑然一身、飘萍四海的旅程。可是,细心的读者不会忘记:刘鹗对于拔救妓女这样的豪杰心事其实是没有多少新奇想法的,因为在首编的第二十回上,老残居然投桃报李地把翠环的“姊姊”翠花赎了身;依样画葫芦送给黄人瑞做妾,简直像年节送火腿香肠一般礼尚往来,连“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是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的题词都沿例引了,以为覆案。那么,刘鹗究竟如何看待拔妓为妾这种事呢?倘若他认为这样是“不得已”而且是“不错的”,老残何不就将携着这神仙伴侣,续完其游历呢?倘若他不以为妥,怎么又让老残那样便宜草率地处置了翠花的后半生,而只是因为“看翠花昨日自己冻着,却拿狼皮褥子替人瑞盖腿”,“也是个有良心的,须得把他也拔出来才好”呢?

这不只是一个人生的道德价值命题,还是一个小说的技术问题。

跑来一个苏三

诚如刘大绅所言:“此则本从无意,因文势所逼,写成有意。”寥寥数语,显示了一部作品中确有由不得作者操控的自动装置。

一部《老残游记》绝非只是为谴责两个酷吏而作。在刘鹗那里,之所以沾濡如此细腻浓稠的笔墨写梦境中的帆船过险(第一回)——早经刘大绅拈出——实为对中国现实之影射。如:“蓬莱阁所见之帆船,喻中国;二十三四丈,喻行省数;管舵四人,喻军机大臣数;八桅喻行省总督人数;新旧则喻当时督臣性质;东边有一块,约有三丈长短,喻东三省;船上扰乱情形,喻戊戌政变;高谈阔论人,喻当时志士;汉奸喻自己,因当时一般人固目先君为汉奸也。”(《关于〈老残游记〉》)这个梦境可以视为刘鹗写作此书的初衷:他要借着一个不求闻达、鄙弃功名的医者(上医医国)的眼界足迹来“反映”出具有写实性细节的民间疾苦。这个人之所以靠摇串铃儿走方维生,而非跨马仗剑的侠客,乃是基于两个原因:其一,侠客来自一个不具备写实性叙述要求的类型传统;其二,这个类型传统——公案小说——里常见的、关键性的、拨乱反正的角色正是刘鹗所忧忡疑惧的敌人:清官;他们常常自恃廉洁刚正而昧于体恤民瘼的技术。也正由于这两个原因,刘鹗的影射有了超乎“含沙射影,对号入座”的企图,他似乎更想写出一部历经晚清中国诸般庶民处境的作品。然而,这只是作者在第一回的那个梦里预告的初衷而已。

的确,经常为后人称引甚至一度入选为中学国文教材的两个段子——明湖居里听黑妞白妞说书(第二回)以及黄河堤上看河水封冰(第十二回)——洵然开中国小说史上所未曾有之奇。刘鹗之前的小说家们向未对庶民活动和自然景观作如此工笔的写实描绘——它们是如此细腻浓稠却又如此孤立地呈现出来。为什么说它孤立呢?因为舍此两段之外,刘鹗已经迹近于不由自主地卷入他必须在小说中完成的任务里去:他必须推动情节。在相当的程度上,推动一则又一则势须令读者“拍案惊奇”的情节是违逆刘鹗那个写晚清中国之实的初衷的。质言之,他没有能力发现传奇故事是写实小说的敌人,一如清官是老残的敌人那样坚决。

当传奇故事里沦落风尘的妓女出场之后,我们多么无奈地为她升等成青天大老爷的妾而欢喜,可是这是《玉堂春》里苏三和王金龙的段子,一旦转植脱胎到《老残游记》里来,刘鹗便不得不耗掷更多笔墨(有如韩邦庆缝缀《海上花》那样“穿插藏闪”)去替老残纳妓为妾做许多“不得已”、“权宜之计”、“上当”而且还“没做错”的遮掩文章。读者也仍不得不狐疑:老残这郎中才刚在上一回(第十二回)里哀思着:“现在国家正当多事之秋,那王公大臣只是恐怕耽处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弄的百事俱废,将来又是怎样个了局?国是如此,丈夫何以家为!”怎么从十三回一直到终卷,除了咆哮公堂、智伸奇冤之外,就直忙着打理翠环和翠花二妓,且不惜为之交际起官爷们来了?

自动装置

推敲刘鹗写《老残游记》写到第十二回老残观黄河结冰感怀落泪之际,尚无令黄人瑞设计替老残赚个妓女做妾的打算。稍后翠环登场,刘鹗忍不住先借她的口来讥讽一下那些雅不可耐的小气嫖客。然而这一落笔,点染出角色的精神;试问:一个在乡间野店(平原二十里铺)干皮肉营生的土娼怎么能伶俐慧黠若此?倘若能,会须有点缘故。是以第十三回才须有“娓娓青灯女儿酸语”的一节,让翠花先勾勒出翠环原是富室人家女儿的背景,再引个曲折,扣回昏官治河失策、荼毒百姓的大题目上去。到了这一步上,那两个妓女已然是挥之不去了——她们不再只是摇串铃儿走方郎中体察民瘼的眼线,更是作者不可遏抑的浪漫化正义所势须翼护的对象。她们具备了角色的身份。

之所以让翠环、翠花成为角色亦不只是刘鹗(或老残)用情浮滥而已,更重要的一个因素是“拔救妓女”这个在传奇故事之中近乎某种母题的俗套使然。这一类的俗套挟其累积于大量民间故事和戏曲中的文本为背景,使妓女这个行业中的人物被赋予独特的地位——她自动成为牵引小说情节以及意义的一个能量;比起车夫、轿夫、堂倌、茶房、产婆、村姑、厨娘、奶娘等庶民更惹怜悯、尊敬或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