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斗鸡一样生活(第8/8页)

——上爬犁跟我走吧!他说。

英曼坐在爬犁的后挡板上,背靠着一只木桶,白色的栎木桶板散发出清新的气息。他想睡一觉,却没睡着,只好呆呆地向下望着爬犁宽宽的梣木板拖出的痕迹,看它们在土路上伸向远方。一对平行钱,越向远方延伸,彼此靠得越近,其中似乎蕴涵着什么道理。他把自己的蓍草头饰取下来,一片一片扔在两道拖痕之间。

行至主人的农庄附近,那黄种人叫英曼爬进一只木桶,带他进庄,将爬犁上的东西卸到一个大谷仓里。他让英曼在厩楼屋檐下的一个干草堆里藏身。接连几天,英曼一直躺在草料上体息,他又记不清日子了。他大部分时间在睡觉,奴隶们给他送来猪油煎的玉米饼、蔬菜,还有连着肥肉考得嗞嗞作响的猪脊骨。

等他的两腿又有了力气,英曼准备再次启程。他的衣服已经煮洗干净,头上的伤也好了一些,还多了一顶黑色的旧帽子,额檐处浸透着奴隶的汗渍。夜空上升起半个月亮,英曼站在谷仓门口,与那个黄种人道别。

——我得走了,英曼说,路上得先办件小事,然后回家。

——你要注意,那黄种人说,一位北方战俘上周从索尔兹伯里的监狱里逃了出来,现在路上到处都是搜捕他们的骑兵,不管白天还是晚上。你要是走原路,保证会被他们逮住。你要小心,不过,小心可能也没用。

——那我该怎么办?

——你要去哪里?

——西边。

——那就往北去,朝威尔克斯走,那一带都是愿意助人的摩拉维亚教徒和教友派教徒。一直走到蓝岭脚下,然后沿着山麓向南走。或者直接插进山里,顺着山脊走回到你原来的路践上。但听人说那边的山里又冷又艰苦。

——那就是我的家乡。英曼说。

黄种人用纸给他包了一些玉米面,外面用麻绳扎好,还有一大条腌猪肉和几小块烤猪肉。然后他又花了好一阵工夫,用墨水在一张纸上画出一蝠地图,等他画完,呈现在眼前的简直是一件艺术品。图上标满了小小的房屋、怪模怪样的谷仓和弯曲的树木,树干上画着面孔,而树枝则犹如手臂和头发;地图的一角上画着一个漂亮的方向标志;还用清晰的字迹写明谁可以信赖,谁不可靠。越往西,地图越为简略,直至完全成为空白,只有一些象征山脉的连绵的弧线。

——我最远就到过那里。他指着地图的边缘说。

——你会读书写字?英曼问。

——主人百无禁忌,那法律根本不放在他眼里。

英曼伸手进口袋,想着多拿出一些钱来报答他,却发现兜里一无所有,这才想起剩下的钱都装进了食囊,藏在朱尼尔家的柴堆里了。

——我本希望能有什么可以酬答你。英曼说。

——反正我可能也不会收呢!那人说。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英曼来到那倾斜的房子前。它像一只癞蛤蟆般蹲在洼地当中,窗户都是黑洞洞的。他轻声将那只三条腿的狗唤出来,扔给它一块早就放在兜里、用悬铃树叶包起来的猪骨头。小狗一路用鼻子嗅着,无声无息地走过来,叼起骨头,又跑回去消失在前廊下。

英曼随着狗走到屋子跟前,然后绕到房后。当天的那堆大火,现今只是地上一个冰冷的黑色痘痕。他走上后廊,背包还在那里放着,他翻了一下,东西都在,只不见了维西的科尔特手枪。他伸手到柴堆里,隔着口袋便摸到了勒马特左轮的枪把。他把枪掏了出来。枪拿在手里的重量,匀称的感觉,以及扳回击锤发出的声音,都使人心神为之一振。

熏房门下透出一线亮光。英曼走过去,将门推开一条缝向内观看。朱尼尔正在给一只猪腿抹盐,屋地上插着一把刺刀,一根蜡烛插在刺刀的枪管插座里,和银烛台一样好用。熏房的地面非常油腻,在烛光中闪闪发亮。朱尼尔俯身在猪腿上,脸被帽檐的阴影遮住。英曼把门推开,走进亮光中。朱尼尔抬头看着他,却似乎没认出他是谁。英曼上前轮起手枪,枪管正打在朱尼尔的耳根上;然后又用枪把一顿猛砸,直到他仰面躺倒在地。朱尼尔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鲜血不断从耳朵、眼角和头上的伤口中涌出,流到熏房黑黑的地面上,聚成一摊。

英曼停手蹲在地上,小臂搁在膝头,累得直喘气。他把蜡烛从刺刀的插孔里拔出来,手感麻麻赖赖,是被吃油腻的蟑螂咬的。他将蜡烛举到朱尼尔脸上。躺在面前的这人诚然非常可恶,然而英曼却怕其实所有人的心都同样可憎,没什么真正的差别。他吹熄蜡烛,返身来到屋外。东方地平线上月亮即将升起的地方,透出一片灰蒙蒙的亮光。山坡上的鬼火依然在飘动,光芒越来越黯淡,非常缓慢地消失于黑暗之中,让你说不清具体在哪一刻。

英曼整夜朝北走,这一带人口很密,随处可见亮着灯的窗户,狗叫声不绝于耳。那黄种人说的没错,黑暗中一次次有马队经过,但英曼总能及时听到,躲到树丛里。早晨有雾,所以不用担心一点点炊烟会暴露他的所在,他在林中升起一小堆火,煮了两片腌猪肉,然后将玉米面倒进水里,将就着熬出一锅玉米粥。他在树丛里躺了一整天,睡不着的时候就在地上辗转反侧。树上有三只乌鸦,正在骚扰折磨一条蛇,它们停在蛇上方的树枝上,对着它呱呱叫个不停,时不时的某只乌鸦就飞到蛇近前,做势用亮闪闪的喙去啄它。那蛇使尽老套的手段,摆出各种可怕的姿态,竖起身体,脖子涨得老粗,嘶嘶的向前扑击,装出一副剧毒的模样,但所有的努力只遭到乌鸦的嘲笑和讥讽。蛇很快就从树上离开了。乌鸦们下午大部分时间继续留在树上,庆祝着它们的胜利。英曼只要一睁开眼睛就看着它们,仔细地观察它们的举止和表达方式。闭上双目,他梦想自己生活在一个不同的世界,在那里,只要愿意,一个人就可变为乌鸦,虽然充满了黑暗的错误,却有能力从敌人面前飞走,或者把他们击退。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后,英曼看着夜幕降临,似乎是乌鸦无限膨胀起来,将一切吞噬在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