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8/13页)
耕平看着小驰津津有味地嚼着油滋滋的猪排,不知怎的,心里突然升起一股莫名的忧伤。
晚饭后,耕平斜躺在沙发上,饶有兴趣地读起矶贝的新书来。陷入了时间倒流困境的主人公在即将返回正常时空时,却再一次遭遇时间倒流问题——妻子死了。这本书与矶贝以往的风格不同,感情炽烈而又哀伤,细节方面也无可挑剔。这位被冠以“奇才”称号的年轻作家,以往写文章常常漫不经心,在惊心动魄的描写之后措辞却出奇平静。但这一次,完全挑不出这种问题。
“老爸,我先去洗澡啦!”
游思被打断,耕平抬头望了望墙上的挂钟。已经九点多了。这时他才猛然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竟坐起身来了!刚开始看的时候明明是斜躺着,什么时候坐起身来的呢。他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矶贝的新书,一边回道:“这本书实在写得太好啦,我等下再去洗。话说你书包收拾好了没?”
小驰对这个爱小说如命的父亲早已习以为常,他径自打开冰箱,直接对着嘴“咕咚咕咚”地喝完一整盒牛奶,然后回话道:“收拾好啦!你还是早点儿洗澡吧,别看着看着就看到天亮啦!”
这语气,跟死去的妻子一模一样。家人之间,为什么竟会如此相像呢?
“我知道啦!你早点去睡吧。”
“好吧好吧,晚安啦。”于是他穿上睡衣,趿着拖鞋“啪嗒啪嗒”地回房睡觉了。耕平又被牵回了书中。
常有记者问耕平:您自己写小说,也会去读其他作家的小说吗?耕平常这样回答:当然,因为其他作家写的小说也很有趣嘛。对于把写小说当作职业这一点,耕平自己也觉得非常不可思议,但对他来说,世上没什么比小说更有趣了。
写作是一个重体力活儿,需要脑力和体力两面开工,正是因为深知写作所花费的脑力和体力,读其他作家的小说才更加有趣。写得好,会激动得禁不住拍手赞叹;写得不好,也莫名同情一番,告诉自己将来说不定也会犯同样的错误。创作是一次次没有安全网的高空走钢丝,一个专业作家看同行的作品时,不会像业余读者一样因一词一句就一棒子打死一部作品甚至否定作者的人格,他审视作品的目光更为温和公道。耕平不禁想到自己,且不说书写得如何,至少作为一个读者的确成熟了不少。
开始看《蓝天深处》时斜躺着的耕平,看完时却已不自觉地端坐在沙发上,这就是这本书的魔力所在。此时时针即将指向凌晨一点。
其实刚读到一半,耕平就意识到,这本书设定的背景几乎跟自己家的情况一模一样:在不同的事故中多次丧生的妻子与失去妻子、母亲的父子。虽然细节上稍有改动,但总体情况并无二致。
矶贝给这个父子相依为命的故事设置了一个的结局:要摆脱时间倒流的困境救出妻子,就必须让孩子在未来消失,即使超越了时间的魔咒,生命的总数始终恒定。要妻子,还是要孩子,主人公必须在蓝天深处的时间管理室里作出选择。而矶贝所作出的选择,是让主人公牺牲自我,永远孤独地在时间管理室当一个管理员,以保全妻子和孩子。
看完这个故事,耕平感动不已,那是读完一本好书后豁然开朗的感动。但同时,他的内心也被扰得纷乱不已,其实他也可以构思出这样的情节,因为无论怎么理解,这个故事都跟青田家的一模一样。然而在耕平目前为止的作品里,没有一部能与矶贝的这部相比。
耕平端坐在客厅沙发上,茫然若失地望着前方,他努力想抑制内心对这位年轻作家愈烧愈旺的嫉妒,但这一切都是徒劳。与矶贝相比,无论是个人才能、审美品味,还是书籍销量,他都自愧不如。强忍着满腔嫉妒之火的燎心之痛,耕平一步一步向浴室走去。
08
第二天,当青田耕平翻开《空椅子》准备再次投入修改时却无奈地发现,自己的注意力竟全部集中在文章的不妥不当不贴不切之处,没办法往下读,更没办法修改。诸如“书桌”“喜悦”之类一个个极简单的词语都让他莫名火大,“铅笔”出现的场景合适吗?为什么不是钢笔、圆珠笔或是自动铅笔而必须是铅笔?像这样对所有的遣词用句都心生怀疑的话,如何才能把小说读下去修改下去!虽然他心里明白,要是一直搁置,出版将会遥遥无期,但他没法不把刚修改了一半的长篇小说暂时搁置起来。
以前耕平心情低落的时候,跟青友会的作家朋友们闲聊一番心情便放晴了,但这次跌入谷底却是源于对矶贝新作的嫉妒而无法静心工作,即使撕裂他的嘴巴,他也绝不会把这事透露半点。要不跟《空椅子》的责编冈本静江发发牢骚抱怨抱怨吧,但初版数量从八千削减到七千的打击至今还未消解,况且冈本编辑未曾主动联系,想必她很忙吧。文艺编辑一般都要负责二三十个作家,花费金子般宝贵的时间跟自己这样不卖座的作家聊电话,对她来说不是浪费么,这次必须独自承受这份煎熬。耕平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告诉自己这或许只是一种被害妄想症而已。对作家来说,想象力这种东西,可以在创作的时候让人文思泉涌,也可以在自信丧失的时候让人备受煎熬。
二月中旬的整整一周,耕平每天闷闷不乐地消磨着时光,不但读不下最爱的小说,新书的修改也在原处踏步,除了去神乐坂的超市买些生活必需品,他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早晚做做饭,上午打扫打扫卫生,晚上洗洗衣服,如机器人般一丝不苟地履行着父亲的职责,其他时间都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无所事事。冬日的寒意没有丝毫减退,春天的踪迹更无处可寻,或许自己的心早已冰封,再也写不出任何小说了吧。这偶然的想法让他陷入了作家的终极恐慌中不能自拔。一转念,他想到十岁的儿子和每月要还的房贷,已奔四十的他也不知能找个除作家之外的什么工作。既转不了工作,也无回头路可走,处于这种进退两难境地的耕平,只能独自承受着难以向他人明说的烦闷。
新的一周又开始了,可耕平的心情没有半点好转。编辑约他见面,他只好不情不愿地蹭下了楼。约见地点在新宿三丁目的咖啡店。
“好久不见!”这是曾经负责出版过耕平十四本小说其中之一的桥爪浩一郎,偏爱外国悲剧小说,他在独步企划工作,这家公司虽不是大出版社,但偶尔能诞生一两本热门文艺书,也算得上是中坚出版社。
“好久不见。最近还好吧?”去年文学奖晚会结束之后,耕平曾和他一起喝过酒,还一起讨论了新作的构思。因此,耕平心想他这次找上门应该是来邀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