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15/16页)
十五分钟后读切报社文艺部的记者打来电话时,耕平已彻底冷静下来。冷静地约好采访的时间、地点,冷静地写在暂代日程本的日历上。朝风报社下午一点、每昼报社下午两点半、读切报社下午四点。全国三大报社紧锣密鼓地依次排列在桌头的台式日历上,俨然畅销作家密密麻麻的日程安排。
如此无谓的纷扰何时才是尽头呢,往日悠然的工作心境又该如何重拾呢,在另一种意义上,耕平急切盼望着直本奖评审会的那天早日到来。
如同在烧红的平底锅上“嗞嗞”煎烤着的日子,一点一点从指缝中溜走,每天却似乎比一周还要漫长。直本奖主办方——文化秋冬的编辑米山辉打来电话,是那个周二的下午。微胖的责编开口第一句话就是:“绝密情报!据说吉冈老师对您的书大加赞赏噢。”
吉冈诚一是一位已担任直本奖评委近二十年的泰斗级人物,让人如临其境的高黏度性爱小说是其鲜明特色。
“哈?吉冈先生哪……”
完全在意料之外。《空椅子》展现的是对亡妻泪尽海枯的悲伤,完全没有任何性爱场面。以恋爱为主题却没有性爱情节,居然没被指责不够震撼人心?
“虽然我这边还在试探评委们的态度,不过您应该没问题,我们文艺振兴会里,您的《空椅子》就像一匹黑马,渐渐舒展开拳脚了。”
罪孽深重的流言啊。对米山责编而言,此话或许轻轻妥妥,却让耕平内心动摇不已。他早已认定,初次入围恐怕是无缘大奖的。
“呃,谢谢。不过得奖得看时运呢。”
虽说如此,但耕平清楚其实并非如此。得奖并非全因好运,而是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的积累和入围作品优劣的综合实力较量。作家这种职业哪有仅靠运气就能如鱼得水般轻而易举。
“还有呢,中央电视台来电说要给您做个采访,说是直本奖评审会实时连线系列节目的一部分,还说要专门设一个镜头,全程跟踪拍摄……”
已经被那些全国性报刊折腾得叫苦不堪了,居然还来个全国性电视台。这种狂热已经远远超出了耕平的底线。
“呃,你是说等待评审结果期间,镜头一直对着我么?得奖了倒还好,没得奖怎么办呢?”
米山也谦恭道:“那样的确有点难办,我当时觉得可能对新书的宣传有好处,所以……不过我们又没欠他们电视台的人情,这个事情最终还得您说了算。”
耕平想象着自己一本正经的表情出现在电视屏幕上的样子,落败的惨状也定会在全国观众面前一展无余吧。这太丢人了,估计往后只能宅居家中,无颜再在神乐坂大街闲游乱逛了。
“不好意思,你帮我推了吧。要这样的话,还不如一早不要入这个围呢。”
细想一下,直本奖也好,芥山奖也好,都仅是文化秋冬这个出版社单独主办的文学奖而已,可不单只作家、编辑,连所有媒体都被它折腾得团团转。米山的嗓音似乎带着些许哀求:“青田老师,您千万别这么说,您是《all秋冬》能登堂入室的作家里面为数不多的幸存者啊,我们都万分期盼您凯旋而归呢。”
“你这样说,我很为难呐。这奖又不是说拿就拿得到的,再说了,下次入围还不知道是猴年马月呢。”
米山认真起来,用手轻捂住话筒,含混不清地说道:“据说,只要拿了直本奖,一辈子就能赚两亿日元。”
“……”
耕平无言以对。两亿日元,他只有在彩票中才敢想一想。
“当然这得拿了奖之后继续写作,不过拿奖后的稿费、演讲的出场费就完全不能跟拿奖前同日而语了。”
十年间初版后再无加印的耕平从没想过,文学奖之中居然暗藏有这般玄机。如此说来,评审会之夜,岂不就是彩票抽奖大会么?只是彩票大奖的中奖几率为几百万分之一,而直本奖却有六分之一的机会,而且自己的名字将被永远印在一本又一本的语文教科书上。这就是文学的至高荣誉反馈而来的现实利益。烦恼缠身的耕平心情不甚畅快:“米山,我终于知道直本奖为什么可以引起如此骚动了。我和那个世界太格格不入了,简直快要精神错乱了。评审会那天再见吧。”
和《空椅子》的出版方英俊馆的编辑一样,米山也被委派为直本奖联系人。
“好吧。期待您的好消息。”
耕平无声地叹了口气,挂断了让他疲惫不已的电话。
随后,他坐到客厅的沙发上,不觉竟睡了半个小时。或许是全国性报刊、电视台的采访请求和直本奖的经济效益对他刺激太大了吧。不管怎么说,《空椅子》只是一本初版仅七千册的小说。被渗出的汗水扰醒的耕平,走到厨房喝下一大杯矿泉水。
耕平眼角的余光忽然感觉到有什么光亮在一明一灭,定睛一看,原来是放在桌上的手机。他打开屏幕,是香织节奏不定的短信。
>我有很重要的话要跟你说。
>正是直本奖热潮之中,
>我知道你很忙,
>但是你可以为我匀出周四晚上的时间吗?
>竭诚祝你凯旋而归。
为什么所有人都齐齐送上祝福呢?可耕平能做的,只有等待而已。四十年来他第一次体会到,等待竟如此令人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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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话,您入围直本奖太让我意外了。您执笔已经有十年了吧。”
朝风报社文艺部的记者一边说,一边翻开记事本。嬉皮派的长发烫着卷,似乎文艺部记者总散发着一种独特的气质。自称日比野的记者说道:“我读完六本入围作品,觉得这次直本奖非您的《空椅子》莫属。”
“呃,这个……这……”
高兴是高兴,可受到如此称赞还是不知该如何回应是好。
“上届直本奖你猜中了吗?”
文艺部记者自信满满:“对啊,我当时就猜了《猫爪酒店》。而且前三届的,我都猜中了呢。”
耕平暗自提醒自己,不要得意忘形,至少两年前这个记者就猜错过。日比野又毫不在乎地说道:“最重要的是文章不错。如今的作家,哎,虽然我没有资格说三道四,感觉真的大不如前了。不过您的文章端正工整,精于韵律,那富于都市气质又不失细腻的感觉,在如今的男作家中极为少见,这是您最大的魅力所在。”
对于华丽夸张的场面或犯罪描写,耕平只能举白旗,丑闻或惨状的描写他更无从起笔。受到饱读小说的文艺部记者如此称赞,他的心情不由得放松下来:“其他入围作怎样呢?我只读了矶贝的。”
报社记者双手抱在胸前。白色灰泥粉刷的墙壁和洁净无尘的木质地板,让人仿佛置身于颇有情调的山中小屋,只是窗外葱郁的道旁榉树被暑气折腾得耷拉着枝条,无精打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