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9/18页)
在他们聊天的这段时间里,所有河豚的菜式几乎都上完了,只剩最后一道杂烩粥。或许是说得太过投入,以至于平时难得一尝的河豚全席都食不知味,甚至连感叹一句“可惜了”的闲暇也没有。奈绪熟练地敲开一个鸡蛋缓缓打入锅中,再倒上几滴酱油,最后在盛上粥的木碗里均匀地撒上些细葱。
“给你。”
“呃,谢谢。”
耕平接过木碗,喝下一口热气腾腾的杂烩粥。不知怎的,眼眶里竟慢慢溢出泪水来。
“河豚啊,吃了这菜式那菜式的,还是最后这道杂烩粥最美味呢。”
奈绪说着,把视线别向一边静静地吃了起来。不知是不是经济不景气的缘故,屏风隔开的小隔间里,除了他们并没有其他客人。两人静静地吃着软滑细糯的杂烩粥,大米细细咀嚼起来分外甘甜,不觉间把一锅粥吃了个底朝天。耕平眼里一直噙着泪水,但没有落下来。他并没有刻意强忍,只是这悲伤,沉重得那么安静。
“我不懂久荣真实的想法。但是,我想你妻子一定很幸福。”
耕平抬起头。他分明地看到,原来不只自己,连奈绪的眼眶也红红的。
“她和你二十多岁开始交往,看着你如愿以偿地成了作家,还生了一个可爱的儿子。她一直都看着呢,对吧。人啊,如果过得太幸福,便会不着边际地去想一些本无须去想的事。你现在还这么痛苦,说明你现在还爱着她。你要是能这么想,她在天堂一定也很幸福吧。”
或许这只是几句简单常见的安慰之词,毕竟谁也无法揣摩一个死人的本意。耕平觉得这种简单常见反而弥足珍贵。写小说的时候,作家往往只顾追求效果化的台词、戏剧化的设定,但这个世界上,稀松平常的感情、理所当然的言语实际上时刻都在发生。只要有那份想让对方明白的心情,语言形式什么的完全无须介怀。
“奈绪,谢谢你。”
“心情轻松一点了?”
肚子吃得饱饱的,心也因奈绪的话感动不已,但心情却并没有轻松。四年来一直在心底独自揣测的秘密终于浮出水面,不可能轻易便收拾干净。耕平下意识地露出一个笑容:“嗯,的确轻松一点了。”
“那今晚就痛痛快快喝几杯吧。我反正去这边的朋友家睡,多晚我都奉陪到底!”
耕平今晚也拜托了岳母帮忙照看小驰。才开口说要和奈绪出去吃饭,岳母二话没说便答应了。本来介绍奈绪给耕平认识的就是她,倒也是理所当然了。
“那,下一家去哪里呢?”
在神乐坂这么多年可不是白住的。耕平的脑子里,飞快地搜索出数家店铺。
“有一家非常安静、像洞穴一样昏暗的酒吧。去那里怎样?”
奈绪含泪笑了:“哈哈哈,我最喜欢洞穴啦!”
昏暗如夜的酒吧。地板上嵌着蓝色的照明灯。吧台边,一对成年男女正轻声耳语。奈绪怎么说都不让耕平付账,她精挑细选了一支口味醇厚的红酒。干完杯,她突然说道:“青田老师……哦不,叫你耕平行吗?”
突然被异性叫起自己的名字,耕平显然有些拘谨,他手拿着酒杯点了点头。奈绪直勾勾地看着他的眼睛,“刚刚你告诉了我一个秘密,我也告诉你一个,因为第一次说起过这件事也是跟你。”
这样煞有介事的到底是要说什么呢?耕平静静地等待着下文。耳边,流淌着节奏舒缓的钢琴三重奏。
“我决定要跟那个人分手了,不搞什么婚外情了。要完全忘记他可能得很多年,但我已经决定了。如果都不跟一个真正在乎自己的人交往,那一定是一辈子的遗憾。”
耕平圆睁着双眼,定定地看着醉意浓浓的国语教师。
09
耕平无言以对。被一个年轻女人突如其来地告白说决定结束婚外情,应该如何回应是好呢?他知道这样的告白需要巨大的勇气,但他不清楚自己到底怎么想的,特别是在这个因亡妻之事而一同盈泪后的节点上。
“哇,这真是个了不起的决定呢。”
耕平坐在昏暗的酒吧吧台边,偷偷地看了眼她的侧脸。她的表情有些许失落。眼看着她就要看过来,耕平慌忙移开了视线。
“是啊。我其实想过好多次跟他分手算了,但总是做不到。这次是你在背后推了我一把。”
“这……真的吗?”
其中缘由,耕平不甚清楚。毕竟跟奈绪还只是第二次约会。因为知道她婚外情一事,才没有向她求爱。
“你给我发短信提起过过世的妻子,还有小驰的事呢。”
隔好几天才发一次的短信里,关于日常生活的话题自然地多了起来。毕竟不是在交往,所以不至于说起喜欢或是讨厌这种话题。
“然后,我想了很多。假如我死了,那个人会不会像你这样过了四年还想着我呢?想着想着,脑里浮现出主任一如往常地和妻子、孩子们一起生活的面容——噢,我的那个人,是我们学校的年级主任。”
不知所措的耕平用红酒润湿嘴唇:“噢……原来是这样啊。”
想想也是,哪个公司、哪个学校或许都有这样的婚外情发生。但看着当事人坐在面前正儿八经地谈起这些,还是让人有些不知所措。
“明天我会跟主任见一面,很久没见了,顺便就说分手吧。我很快就三十了,不能一直跟着一个有妇之夫混下去了。”
耕平举起酒杯,说道:“加油!我想那个男人一定会拼命挽留你的。”
与第三者分手,大抵心慌手乱得不成体统的都是男人。若对方是个年轻女人就更是如此了。这种事情即使不是作家,等人到了四十就轻而易举想象得到。耕平像是想掩饰什么似的举起酒杯。碰了一次理由不明的杯后,奈绪一饮而尽:“其实,我真的很怕突然一下子就只剩自己一个人。再开一瓶可以吗?你今晚会陪我到底的,对吧?”
奈绪两眼发直。看来酒劲不小。
“嗯。我会陪你,但这真的是最后一瓶了喔。”
“太好啦!”
奈绪向调酒师点了一瓶耕平没听过的红酒。虽说有的作家是红酒行家,但耕平对品种啊酒厂啊什么的生疏得很,只知道品味端上来的酒而已。
(她和自己会有什么发展呢?)
新换的酒杯里,盛上了澄透如血的红酒。耕平的心里仍有亡妻的身影,他还没准备好开始下一段恋情,但他自己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小说的情节可以预测,而自己的人生却无法预知。
耕平在外护城河大道上拦下一辆的士,把醉醺醺的奈绪塞了进去。现在正是年会的高峰季节,竟能轻松地拦到空车。世界性的金融危机,似乎也波及了出版界。杂志广告锐减,分量一下子减了不少,连书店员也说,来书店买书的人少了一成以上。但对初版后再无加印的耕平来说,经济不景气的影响微乎其微,因为他安静地生活在没有恶浪侵袭的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