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顺流而下(第5/7页)
我们的外语老师,皮特和亚当,从这个学期开始教我们。这是一个了解美国生活方式的好机会。在我看来,他们比我们中国人要轻松随意得多。为什么我这么想?我给你几个事实来解释。
比如说,当哈斯勒先生上课时,他会给自己挠痒痒,而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他穿得很随意,通常是皮带耷拉下来晃着。但告诉你一个事实,在中国这会被认为没礼貌,特别在老年人眼中。在我看来,我觉得很自然。
上周,当托马森小姐(另一个访问涪陵的志愿者)给我们上美国选举讲座时,她脱下了羊毛衫,把它绑在腰间。对我们中国人看来,这真是难以想象。一个教师怎么能在上课时那么做!但谢天谢地,我们英文专业的多少对美国有些了解,这并没有让我们太惊奇。但如果其他人看到了,他们会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这地方犯错误是很容易的,而且很多错误依然犯下了。但当地人是很能谅解的——通常他们会给我们一点暗示,往正确的方向轻推一把。在课程的头一周,亚当让同学作自我介绍,一个叫凯勒(Keller)的女孩站起来。她介绍了自己家乡的名字,并解释说她选择此名字源于海伦凯勒。这是一个很普遍的模式;不少人从他们的仰慕对象那儿取名,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我们有个芭芭拉(Barbara)(从芭芭拉布什那儿来),一个阿姆斯特朗(Armstrong)(内尔阿姆斯特朗),有个理想主义的二年级生叫马克思(Marx)。有些直接从他们的中文名字翻译而来——房子(House),黄色(Yellow),北方(North)。有个男孩的英文名字叫懒惰(Lazy)。“我叫懒惰”,他说,在开课头一天。“我很懒。我不想玩篮球或足球或任何运动。我的喜好就是睡觉。”
其他名字就较没道理了。这儿有一个草房(Soddy),一个三菱(Sanlee),一个科(Ker)。有些名字只是不好彩:一个很小个头的男孩叫笔(Pen),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叫椰子(Coconut)。一个男孩叫戴茜(Daisy),让傅主任很是郁闷。系主任是个俊朗的男人,发色蓝黑,他是我们与英文系之间的联络人——这位置上有太多的责任,给他罩上了层悲哀的空气。他在叫我去办公室里讨论戴茜时,看上去特别阴沉。
“这是个女孩的名字,对吗?”他问。
“对”,我说。“只是当前在美国,连女孩们都不喜欢这名字了。”
“我记得‘了不起的盖兹比’中有这个名字”,傅主任说,笑得很悲哀。学生时他的专长在美国文学,他几乎对所有伟大的二十世纪小说家都了如指掌。他叹息一声,摇头。
“去年这学生有个男孩的名字”,主任说。“他在夏天改了名。我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从没跟戴茜谈论过这个。他不是很容易交流的,关于他我所知道的,只是他的人生目标就是当一名军人,而该追求因为他糟糕的视力被人民解放军粉碎了。这个失败,也许能照亮戴茜存在之秘密;他个头很高,沉默寡言,气质里有一种深深的悲惨。每天他都穿迷彩服来上课。不知那是一种自我安慰或自我惩罚。我只是喜欢有一个高高的,身着迷彩,名叫戴茜的男孩坐在教室的后排。我永远也不会叫他换个名字或服饰。当然,我没把这些想法告知傅主任。
而凯勒的名字是一目了然的。海伦凯勒是学生中普遍的英雄人物——即便一些男孩也把她作为榜样,部分原因,大概是由于她对共产党表现过一些同情。在凯勒自我介绍的那一天,她解释了一下原因,接着便微笑了。
“谢谢”,亚当说。“你长着很好看的雀斑,凯勒。”
教室里突然寂静下来。凯勒拉下了脸,迅速坐下。在一片尴尬的沉默当中,亚当慌乱了一阵,接着便急急解释说在美国雀斑会被当作不乏吸引力的。然而,情况表明,在中国却不是这样——他的赞美好似说“你长了很好看的胎记。”但除了继续上课外别无他法了,在几分钟后这尴尬便消除了。
但这事故却没被忘掉。一个星期后,两个学生在日志中提及了此次事故,他们尝试用中国式的间接来沟通:
我曾听说很多美国女人脸上都长有雀斑。在中国,尤其女孩子很不喜欢别人提到自己脸上的雀斑。这很没礼貌。我想知道长雀斑的美国女人是如何想的?
他们中有些人(外国老师)的教学方式是可接受的……我们应当肯定他们的成就。但有时,因为他们不了解中国的习俗,却会让中国学生尴尬。我们不会轻易对别人的外型做评价。但这两个美国老师中的一个却打破了禁忌。但我想,随着时间推进,他们对中国的知识日长,这些尴尬可以避免。
我们就这么跌撞着前行。当然,我们很天真幼稚,我们相信凭借良好的意图和努力工作,我们会不费太多麻烦就融入到这城市的日常生活中去。但和这国家大多数地方一样,涪陵有一个复杂的过去,我对其历史也未有真正的理解,不论我读过多少有关大跃进和文革的书籍。
尤其要紧的,我还未认识到,对中国的这块地方而言,出现两个美国人加入做居民意味着什么。后来我了解到,当地许多的工业,乃是在1950和60年代从上海迁移过来的,出于对美国核威胁的反应。当时毛泽东把中国的军工厂都迁移散布到了西南部的偏远山区。不可避免的,这段历史会影响到当地人对我们的看法,而我们之前却对该历史一无所知。
也许,若我们先前了解更多的话,事情还会更困难。我最喜欢的一个学生叫安妮,她家就住在我那栋楼的一层。她父亲是个数学教授,教员中最高阶的一位,因此他才能在我们这栋专享的住宅楼里取得一席之地。而也因为这个原因,文革期间,他在四川一个偏远的煤矿工作了八年。像许多有才华的中国人一样,他曾被放逐,因为他是个知识分子,臭老九,底层中的底层,那种只有通过最下等最乏味的工作才能改造的一类。
那些岁月看上去没给梁教授带来多少重负——他是个开朗的人,毫无疑问他很高兴自己在政治上被重新接纳了。即便在煤矿工作时,他也尽量为自己获得最佳待遇,通过做出漂亮的会计账目来获取当地人的钦佩。但我想或许这过去的历史对他的女儿倒有更多的影响,虽然她不曾经历过他的那些事儿。她是班上最聪明的的学生之一,也属于那不合群的少数。她的想法是不同的——她喜欢独处,而且很有决心;大多数人都不免要跟随环境表现出一些假大空的政治言行,而她却不随波逐流。在我所有的学生中,我最期望她能对我展现出开放的思路来。然而在她毕业后,她给我写了封信,很诚实地告知她在最初时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