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中国新年(第7/7页)
“我有比你大的朋友,”他说。
“我想见见他们,”我说。
“他们就在街上。”
“去找你的朋友来,”我说。“我会呆在这儿等你。去——滚开。”这是一个很常见的侮辱,有几个人笑了。那小个子男人没动。
他愤怒地说些什么,我听不懂。张先生过来了,我问那人是否他的朋友。
“不,”张先生道。“他是刷鞋子的。他没文化。你不会想跟他计较的。”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小东西,”我说。只是四川另一个常用的侮辱词,去问一个人他是什么东西。我不应该再去进一步惹怒他,然而不知为何停不下来。逻辑上,我知道这一幕很荒唐——作为号称的大男人我重量才130多斤,而这个五尺高的,威胁说要去找他的大朋友。
但这场冲突里有一种紧张的气氛,而我能感觉到,对我们两人来说,这不仅是口头上的侮辱了。那男人很穷,在我的悠闲姿态中,他无疑看到了金钱与藐视。那过去的一年半时间我都不是现在这种样子,而在他表现出的狭隘意识中,我看到了我在涪陵所见的最糟糕的憎恨与恐惧。这种情感是很不幸的,但现在麻烦已经展开,而我不愿后退。“去吧,小朋友,”我说。“去找你的大朋友来。”
人们笑了,而他更火了。张先生看起来很着急,叫那人离开,但他不愿意。他站在那儿,离我十来英尺远,狂怒地盯着我。
我转向张先生,对他说话,好像什么也没发生。几分钟过去了,人们走开了。那小个子男人还站着,看着。一个常来的做火锅的女人来跟我聊天,我抱着她的小婴儿。那个十岁大的刷鞋女孩过来看那婴儿,在走回去的时候,她对那男人骂道。
“神经病!”她叫着。“不要给那外国人找麻烦!”
我看着那小男人,他的怒火在增长。部分是因为那女孩侮辱他,但只要是因为人们对我那么在乎——给我凳子坐,把小孩给我抱。我想要去同情他;他一个人在鞋摊工作,为了所得忙忙碌碌,而那个有着高薪的外国人舒舒服服坐在那里,吃着烤肉,跟人们聊天。
他再次说话了。在他的眼睛后,他所想的一切都化为了一串憎恨。
“我们中国人不需要这种外国人,”他大声说。“我们为什么让像这样的外国人来我们的国家?看看他多粗鲁,像这样侮辱我。我们不需要这种外国人在我们家里。”
那时,我知道我心中的憎恶可以跟他所能找到的一切相比。我不会挑起打斗,但如果他碰我的话,我肯定要还击。他所惹怒的那个人,是我自己也不了解的,因为那个人我在家里从不认识。四川给我带来了部分变化,在许多方面我比从前耐心与包容了,然而也有其他的部分,却对这种情形毫无忍耐。我对人群说道。
“你们中国人不需要那种中国人,”我说。“这种人给了你们一个坏名声。当我回家时,我会告诉人们几乎所有的中国人都很友善,就像你们一样,但我也会说,有时会有他那样的人恨外国人。他才是那个粗鲁的人,而他没任何理由就来骚扰我。他挑起了麻烦。”
一切都静下了来,只有我的声音;沉默让我发抖。我很愤怒,然而我控制住了情绪,让自己可以清晰说话。“你过来骚扰我,小朋友,”我说。“我告诉你住手。现在你想要找麻烦,我就给你麻烦。过来吧,小朋友。过来。”
那男人向前走了一步,而张先生过来挡在中间。那个做火锅的女人对他叫道:“这外国人是个老师!他有文化——你不应该对他那样。”显然,没有人支持他,而没有帮助的话,他干不了什么。他的大朋友始终没有出现。他坐回到了鞋摊上,从远处看着我。
我想要离开,但我知道我应该等等,直到显得我并不害怕。我跟人们聊天,读我的报纸。紧张气息仍在,我能看出,所有人都在等待,看看那个小男人会不会做什么动作。
我对自己刚才的行为感到羞愧。我很高兴高笋塘的人们喜欢我,维护我,但我知道我没必要为这小事做得那么残忍。这事件让我尴尬;我曾在普林斯顿与牛津受过教育,而不知为何,我觉得有必要去一个四川刷鞋的开战,直到人们说他没文化。我知道他的那种骚扰跟我个人并无关系,而我知道我应对他感到同情,因为他的苦劲儿来自其他压力。
但在涪陵生活一年半后,我已不能把我所感受到的憎恨给推一边去。我可以提醒我自己,我是谁,我可以去想想我整个人生中所具备的优势;但在这街上,一切都溜走了。在这种地方生活的陌生感,以及压力,肯定将改变你,而我心中的某种东西早已变硬了。真的,我不确定那男人是否全错:也许涪陵的人们不需要这种外国人。但在某个程度上,这个外国人也是他们帮着造出来的,好也罢坏也罢,我们黏在一起了。
我纳闷那个小男人在想什么。他坐在摊边,看着我。没有人停下来找他干活。过了一阵,开始下雨了。
“我得走了,”我对张先生说。
“当心你的钱,”他说,向那个小男人摆摆头。
“那不是问题,”我说。我谢了他,走了。我故意从那小男人身前经过,他没动。我走开了,没有回头。
[1] 译注:有一个说法,来自电影学院一个老师,他叹道:中国人的尊严底线比较低。何伟的反应,正是从另一面印证了这个。这大概也算文化差异的内容之一。可能那个侵犯何伟的人只当是开玩笑,虽然是一个很烂的玩笑,他却不会意识到,在何伟看来,这是触及尊严,而变得如此严重。
以我的经验,有些时候一群熟人聚会,往往会拿某人取笑,玩笑话会说到伤人的地步,但却不破坏气氛,从不会有人当场翻脸。这是否也算尊严底线不高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