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好莱坞(第6/8页)
喊叫,命令,好些人跑来:6个便衣警察。他们押着这个男人站起来的时候,已经有辆货车从广场远处的一个角落快速地开了过来。那个抗议者一句话也没说。他大概35岁左右,穿着一件朴素的蓝棉袍,是农民常穿的衣服。他的四肢瘫软下来;便衣们把他抬进货车里。货车的窗户上都围上了布单,看不见里面。货车驶回了角落。
“他妈的,”一个中西部老美说:“他不就在地上坐着而已嘛。”
另一个美国游客,一个脸膛红红的大胖子,成功地拍下了一张现场照片。
“我拍到了!”他大声叫着:“我拍到了一张照片!”他咧嘴笑着,挥舞着他的相机。他见我在看着他,就走了过来,笑容满面。
“如果我没拍到,那可真该死!”
“你应该把照相机拿开。”我轻轻地说。不过另一辆货车已经加速驶来了。一个穿着制服的人把手指向了这个美国中西部的胖子。
“把你的相机交给我。”他用中文说。
导游急忙翻译给美国人听。美国人乖乖地把相机递给了他;他把胶卷都扯了出来。这个警察和翻译说了几句话,翻译的脸色就变了。
“他说,我们必须和他走一趟,”导游对美国人说:“他要我们去有关部门那儿。他要问你一些问题。”
那个胖子呆呆地站在那儿,嘴巴张得大大的。我决定此时该和这些美国中西部游客脱离关系了。我慢慢地走出了广场,过了几分钟,才绕了回来。则是我看见一个中年妇女正要在国旗前打开一条横幅。一个便衣警察死死地按住了她。下一个抗议者还是个女人。她站在旗杆的右侧,把双臂举过头顶;两个男人跑了过来,把她的手扳了下去。
我看到附近有一群意大利的游客。但没什么指望——所有男人都穿得很体面;我只好摘下了帽子,拙劣地想扮演一回欧洲人。那群游客的中国导游说着意大利语,我假装能听懂,猜想着他所说的话:“那颗大的黄色星星代表着……”然而不远处,有个平头男人死死地盯着我,然后对另一个平头男人说了什么。我决定要离开广场了。
忽然,国旗那边传来一阵骚乱。一下子出现了10几个人:男人和女人,高喊着口号,双臂举了起来。便衣警察冲了过来;猛打几拳;有人大叫。他们踢了一个摔倒在地的男人。再踢。还是踢。那些抗议者一个个被拖走了。
最后,只有一个小孩独自站在那儿。她看起来只有7岁左右,很可能是跟着她父亲或母亲到这儿来的,但所有的大人现在都被押到了货车里。小女孩穿着一件绿色毛衣,头上绑着相同颜色的丝带。当警察推着她走向货车时,她垂下了头。
那群意大利游客呆呆地看着那辆货车。没有人说话;那一片沉默像黄色的天空一样沉重。这个小孩是被带离广场的最后一个信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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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明社会 (Civil Society)
孔子 (Confuci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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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费者(Consumer)
中国政协 (CPPCC)
文化大革命(Cultural Revolution)
回到记者站,我把关于抗议活动的国外报道整理归档,然后写下了我自己的见闻。不过,无论是这次周年纪念,还是广场上出现的那一幕幕场景,我都不太能理解。学者们常常谈及中国正逐步迈向法治,我也觉得会有那么一天,当中国的发展变化都已尘埃落定,反思过去,就是一个循序渐进的合理过程。然而如今身处这样的进程之中,感觉却是截然不同的。我可以身处“好莱坞”的妓女、黑市交易者和地下钱商包围之中,饱餐一顿;然后骑上15分钟自行车到另一个地方,看着一个人因为双手举过头顶而被捕。
从个人角度而言,这事更容易想通。显而易见,个人在中国违反法律是件自然不过的事。法规多得数不尽数,很多还是不合情理的;而这个国家变化太快,即使是合理的法律规范也不知不觉就已经过时。实际上,每个我熟识的中国公民都做过一些算是不合法的事;不过他们做的事都只是极其轻微地触犯了法规,所以也没人会为此担心。这件不合法的事可能是一次填了不实信息的住宿登记,或是做小本买卖时从没有执照的批发商那儿进了些产品。有时候,这简直像在演喜剧:夜深人静的时候,北京街头总有人出来遛狗,因为要拿到正式的养狗牌照花费贵得吓人。那些狗通常是长得像老鼠一样的北京哈巴狗,由昏昏欲睡的主人牵着;一旦看见警察,主人们就会忽然清醒过来。这是一支遛玩具狗的游击队。
无论每个人有怎样的问题,这也只是他个人的问题,只有他自己能解决。人们对合理制度没有基本的意识,觉得其他人的麻烦和自己没有关系。对Falun的镇压让大多数中国人感到不安——这些人只是做了些事情,在政治上有点细微的失误,并没有犯更大的罪行。然而一般人几乎都不会对这些信徒表示同情,因为他们绝不会想到,这和他们自身与法律的关系会有什么联系。部分是文化上的原因:中国人从来没有很强的社区归属感;中国人最重视的是家庭和其他有直接联系的人。不过,缺乏一个理性的法律环境,也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了人们只关心自己的问题。
毫无疑问,一个在中国的外国人会感到更为孤立。我和这儿所有的人一样,生活在相同的环境里:含混不清的法律法规,无法避免的违法行为;但我在这个体制内的风险更少。无论我对广场上的抗议者多么同情,我都只能是隔着一层东西去观察他;因为我决不可能陷入和他一样的境地。不会有警察把我打死,或送我到劳改所里。当局能对我做出的最严厉的处罚,就是把我驱逐出境。有时候这会让我感到困扰,因为我的中国生活就像是我所观察事物的拙劣模仿而已。不过,在各种事件发生的时候,我极少能找到可以深思的时间;通常我只是必须把稿子写出来。这是我和许多公民的一点联系——我们都是冷漠的实用主义者。
那一年春天,在发了一年多的投稿信以后,我终于接到了《国家地理杂志》委派给我的一个任务。他们叫我去采访一些中国的考古遗址,不过我要取得官方的支持,要拿到短期的记者签证。中国政府不会允许一个违法居住在北京的人去他们的考古遗址。
幸运的是,我拿到了我的第二本美国护照。这回我坐飞机去了香港,换了护照,申请了记者签证。然后我用新的签证过关到了深圳,然后到那些考古遗址去。当我把采访都做好了以后,我马上回了香港,然后再拿着我旧的商务签证,再一次过关回到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