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K 遗失的字母表(第6/6页)

他看到我的名片以后,一直忍不住哈哈大笑,我向他解释这是外交部的翻译。“纽约人!”他用中文说着,小小的身体颤抖得像风中的杨柳。“纽约人!多好笑呀!”(注:外交部把New Yorker杂志译为“纽约人”,何伟几次交涉要求改为约定俗成的“纽约客”,无果。)

像很多生活在海外的中国爱国青年一样,周有光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以后回到了祖国。起初,他打算帮助新政府建立起银行体系,但他很快就觉察到,共产党人的银行业并没多少前途可言。他转向他的兴趣——语言学,最后成为了拼音最主要的设计者。

我问周有光,1955年选出来那四套新的“中文”字母表最后怎么样了。他对那些字母表的印象很模糊。老人家记得,其中一套字母表由物理学家丁西林设计。但显然那些字母表的所有记录都已经销毁了。“这种东西在文革的时候,很容易就会没了。”他说。

人们对文化大革命有不同的看法:有些人归咎于毛泽东;有些人怪罪毛泽东的妻子和“四人帮”。但有一种观照长期的观点,则认为是中国对自身传统的长期质疑以后,在那段时期达到了幻灭的顶峰。半个多世纪以来,中国人一点点地削弱他们自身的文明,试图抛弃那些“落后”的元素。在文化大革命中,这个过程变得如此狂热,以至成了纯粹的破坏:人们憎恶一切中国的东西,但同时又憎恨一切外国的东西。

富有讽刺意味的是,文化大革命却至少保护了一个中国的传统:汉字。这段混乱的时期与“大跃进运动”一起,妨碍了文字改革运动的开展。到毛泽东去世的时候,中国人对极端的文化改革已经失去兴趣了。他们由意识形态的危机转变成了虚无主义的危机;随后他们从另一面找到了立足点——他们选择了实用主义和邓小平的种种口号。从实际出发。实事求是。

实际上,如今在中国已经没有人谈论汉字的字母化了,除了住在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同一栋宿舍楼的几个老人以外。甚至连这些学者说起往事,也很是伤感。周有光告诉我,中国至少在百年以内都不会放弃使用汉字。像大多数的语言学家一样,他把简化汉字形容为“失败的举措”。没有证据显示,简化汉字提高了国民的识字率,原因是文字体系的基本结构并没有改变。如果说简化汉字有带来什么改变的话,那只能说它分隔了中国的文学世界。台湾、香港、和大部分的海外华人社区仍然使用传统的繁体汉字。好些年以来,台湾人要带进一本有简体字的书进台湾都是犯法的。这个法律限制背后的动机是政治性的,但到了今天,对简体字的厌恶则主要是审美上的。对于一个接受传统教育的中国人来说,写简体字就相当于“市场买货”一般(注:原文walking thru the Kwik-mart 2 by sumthing,是极不规范的英文写法,正规写法应为walking through the Kwik market to buy something,中文为“逛Kwik超市买东西”。作者在此讽刺了中文简体字的简陋。)

我问起周有光文字改革的那个关键时刻——1950年,毛泽东指示要创立一套中文字母表。让我惊讶的是,老人马上从容不迫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当然,共产党1940年代时已经使用了拉丁化的体系。”他说。“所以他们会要求文字改革是很自然的事。但一旦他们掌了权,他们就变得更加小心了。他们要先处理好很多事情。这是中文字母化耽搁下来的一个因素。”

“但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就是毛泽东1949年首次出访苏联。那时,毛泽东很敬重斯大林,把他当作共产主义世界的领导人。他告诉斯大林,中国将要进行文字改革,并争求斯大林的意见。斯大林跟他说:‘你们是个伟大的国家,你们应该有自己的、中国式的文字。你们不应该只是使用拉丁字母。’这就是毛泽东想要一个民族形式的字母表的原因。”

我问朝鲜战争是否对此有影响,他摇了摇光秃秃的头。当我朝他喊出“陈梦家”这个名字时,老人脸上露出了笑容。

“我很喜欢他。”周有光说。“但是,坦白说,他的反对对文字改革没有丝毫影响。”

回身下楼:3楼,2楼,1楼。宿舍楼的入口向外面的城市敞开,而那座城市给人的感觉就像一整个世界。很多细节在我脑子里打转:人类与马的关系,袁晓园生日的变化,遗失的字母表……在所有这些细节中,最让我吃惊的是,原来陈梦家为汉字展开的辩护是完全没有必要的。无论他的话多么勇敢、又让他付出了多少代价,却根本没有价值。约瑟夫·斯大林已经拯救了中国汉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