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 第五章 纵局难解,苏秦再回鬼谷求教(第7/8页)

玉蝉儿盯牢苏秦,有顷,拱手道:“苏兄执意要走,蝉儿不强留了。路途漫漫,蝉儿这就为苏兄做碗热粥去。”扭身提过米粮,到草堂旁侧的灶房里忙活去了。

太阳出东山一竿子高时,苏秦、飞刀邹几人吃饱热饭,别过玉蝉儿,踏上回程。

一行人走至谷口时,猛见道中站立一人,是个白衣飘飘、仙风道骨的英俊男子。

尽管男子手无异物,面相和善,走在最前面的飞刀邹仍旧戛然止步,正要出声盘诘,苏秦摆手止住,几步跨到前面,盯住他看。

看有好一会儿,苏秦觉得面熟,却又吃不准,遂拱手道:“先生是——”

那人微微一笑,拱手还礼:“童子见过苏师弟。”

“大师兄!”苏秦这也认出他来,飞跑过去,握住他的手,泪水流出,“大师兄——”

四手紧紧相握。

有顷,苏秦抽出手,擦下泪水,将他细细打量一番,感慨道:“大师兄摇身变成个小伙子,若不点破,师弟真还不敢认哪。”

“是啊,”童子甜甜笑道,“自你们下山之后,童子别无精进,倒是个头增长不少,喝白水也挡它不住。”

“昨晚听师姐讲,师兄远游仙境,需要几日方回,师弟俗务缠身,候等不及,只好抱憾而去,不想……竟在此地见到师兄。”

“有师弟进山,童子焉能游远?”童子又是一笑,从袖中摸出一只锦囊,双手呈上,“先生推出师弟要来,出游之前,留下锦囊一只,吩咐童子交付师弟。”

“先生——”苏秦双手接过锦囊,扑通跪地,望空连拜数拜,泣不成声,“弟子不才,这……这又劳烦您了!”

待苏秦敬师礼毕,童子退后一步,拱手道:“道阻且长,请师弟一路保重!”

苏秦亦退一步,拱手道:“师兄亦保重!”

玉蝉儿站在草堂门外,望着苏秦一行的背影渐去渐远,隐于一块巨岩后面,方才轻叹一声,回身进舍,反手掩门,靠在门上,放任泪水流淌。

伤感一时,玉蝉儿拭去泪水,拿冷水洗把脸,缓缓进洞。

山外严寒,洞中却是温和。行至一挂布帘前面,玉蝉儿顿住脚步,稳会儿心神,方才掀开帘子,趋步而入。

一块花纹斑驳的豹皮上,鬼谷子赫然端坐。

玉蝉儿在他斜对面的一块兽皮上坐下,轻声道:“先生,苏秦走了。”

鬼谷子没有回应。

洞穴内死一般寂静,连这一老一少的呼吸也似乎凝滞了。

终于,一声叹息从鬼谷子的喉管发出,尽管声音轻且悠扬,但在这死一般寂静的山洞里,却如风过幽谷,虎啸远林,清晰贯耳,意味深长。

“敢问先生,此叹可为苏秦?”玉蝉儿不失时机,再次出声。

“是。”鬼谷子微微点头。

“先生,”玉蝉儿声音急切,“蝉儿有一事不解。”

“说吧。”

“苏秦踏雪而来,先生为何避而不见?”

“蝉儿,你见过雄狮吗?”

玉蝉儿摇头。

“雄狮幼小时,只在父母膝下转悠,然而,总归有一天,它会离开父母,去征服外面的世界。它离家时,一步三回头。”

“因为它知道,它再也不会回来了,是吗?”

“是的。”

“要是……它遭遇挫折、遍体鳞伤呢?”

“它会自己寻个处所,慢慢舔伤。”

“先生,”玉蝉儿咬会儿嘴唇,“您是说,苏秦此来——”她猛地顿住话头。

“蝉儿,苏秦是头雄狮,此来不为舔伤,是为眼前困局寻求一个破解。”

“先生,”玉蝉儿眼睛睁大,“您全都晓得了?”

“非但晓得,且已将这破解之法,让童子予他了。”

玉蝉儿长吁一口气,挪到他身边,伏下头,孩子似的将脸蛋贴在他的大腿上,良久,侧脸望着他,轻声问道:“先生,蝉儿不懂天下,不懂治世,原也不想去懂,可……不知怎的,自苏秦下山,蝉儿竟是不知不觉地牵挂起来。”

“蝉儿,”鬼谷子不无慈爱地轻拂她的柔发,“牵挂是情,不懂是懂。你渐与道通,天下万物,可运于掌中矣。”

“先生过望了,蝉儿是真的不懂呢。譬如说下面几处,蝉儿就没忖透。”

“你讲。”

“苏秦以合纵应对方今乱世,是正解吗?”

“家国治理,没有正解,也没有邪解。天下有病,诸子各把其脉,各施其方,皆有短长。然归根结底,殊途同归于道,百川汇流入海,道乃天地之根,海乃大平之渊。”

玉蝉儿沉思良久,“嗯”了一声,抬头再问:“听苏秦说,张仪在秦,必出连横之策应对合纵。蝉儿已经明白纵横之理,未能透彻的是,苏秦合纵,旨在列国共和,张仪连横,旨在天下一统。共和与一统,针锋相对,水火不容,而天下大势,却只容一个结局,他们二人各执一端,以先生之见,孰胜一筹呢?”

“就长远看,苏秦胜出一筹。就眼前看,张仪将占上风。”

“先生,”玉蝉儿吸口长气,半是汇报,半是为苏秦解释,“听苏秦讲,他先到秦国,欲借秦国一统天下,但看到秦律严苛,秦法独大,秦国正在变作战争野兽。律法为刑,刑为术,术行天下,而无道统御,后果不堪设想。苏秦深感后怕,这才离开秦国,苦读先生所注《阴符》,悟出天下纵亲制衡之策。张仪所行,不过是苏秦的赴秦初衷。”

“你讲得是,”鬼谷子微微点头,旋即摇头,“也不完全是。”

“蝉儿稚嫩,请先生譬解。”

“苏秦放弃助秦一统,是看到秦国法统、专制前景不善,这比张仪看得远。但他尝试的这条列国共治之途,却是逆水行舟,事倍功半。”

“为什么?”

“列国要做到真正共治,并非易事。共治的根基是限制私欲,天下为公。方今天下私欲充斥,苏秦以利害制私欲,以恐吓制贪婪,取的是以毒攻毒之法,虽能收到一时奇效,但要保持此效,却如逆水行舟,难矣哉。去六国之私尚且不易,何况让他们尽皆为公呢?”

“照先生此说,未来成功的必是张仪了?”

“未来何人成功,自有天意决定。就眼前而论,张仪致力于一统,乃与天下大势同流,顺水泛舟,事半功倍矣。”

“可——”玉蝉儿并不甘心,“先生,听苏秦所言,将来如果真由秦人一统,必将是强权肆虐,道路以目,官吏专横,民不聊生。这样的天下,不会是先生想要的吧?”

“是以我说,苏秦看得长远。至于眼下,”鬼谷子从案下拿出棋局,指着棋盘上的纵横棋路,微微一笑,“只有纵,没有横,难以成局哟。”顺手摸出两盒棋子,“来来来,蝉儿,陪老朽纵横一局,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