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第6/8页)
她生气的是詹的愚蠢,但更气自己的大意:她怎么可能笨到相信莱斯皮纳斯代理检察长会像她监视的那个人那样对自己的安全完全不在乎?那段时间,她整天嘲笑这个蠢蛋,一直认为这次的猎物很容易就能被干掉。其实,真正应该被嘲笑的,是她自己。这位莱斯皮纳斯先生当然有理由自由自在地出入,因为他是无辜的,他不应该成为抵抗组织或者其他任何人攻击的对象。虽然感觉腿快断了,但她没有松懈。骑下小坡了,只剩最后一个十字路口,时间还来得及。如果有人采取行动了,她应该可以听到枪声,幸好到目前为止,耳边只有嗡鸣声。这是她的太阳穴绷得太紧的结果,还没有枪声响起。
到达目的地了。只见无辜的莱斯皮纳斯关上房门,穿过自家花园。罗伯特走上街道,衣服口袋里的手已经握紧了枪,马上就要射击了。一秒也不能再耽搁。卡特琳娜一个急刹车,自行车滑倒在一旁。她快步冲上去按住了罗伯特的手。
“你疯了吗!这是干什么!”
她喘得说不出话来,脸色惨白,但抓住同伴的手始终没有放下。她自己都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力气。看着满脸疑惑的罗伯特,她终于挤出了三个字:
“不是他!”
无辜的莱斯皮纳斯坐进自己黑色的标致202,静静地开走了。在经过这对看似相互拥抱着的情侣时,他朝着他们做了个小小的手势。望着反光镜里渐渐远去的两个人,他心想:“相爱的人,总是那么美好。”
今天是令人愤怒的一天。德国人闯进了大学。十个年轻人被抓到大厅里进行质询。他们被枪托击打着往前走,被一步步拉下楼梯,最后被带走了。所以,我们绝不能放弃。即使常常饿得头晕目眩,即使每晚都得担惊受怕,即使不断有伙伴被逮捕,我们也决不能退缩,我们要抵抗到底。
卡特琳娜用尽所有力气挽救了一个无辜的人。就像我曾经说过的那样,我们不会杀害任何无辜者,即使他是被迫为德国人工作的人。代理检察长还活着,我们得重新开始侦察工作。由于不知道他的住址,所以得从他离开法院时开始盯起。整个过程很困难。莱斯皮纳斯通常坐一辆大型的黑色霍奇基斯出行,有时是一辆雷诺,都由司机驾驶。为了不引起怀疑,卡特琳娜制订了一个跟踪计划。第一天由一名同伴从他出法院门开始跟起,几分钟后便停下来。第二天,由另一名伙伴骑上不同的自行车从前一天结束的地方继续跟。如此这般接力下去,我们最终找到了他的住处。卡特琳娜重新开始了她的监视任务,用不了几天,我们就可以知道代理检察长的所有生活习惯了。
在我们眼中,有一类敌人比纳粹还可恨,那就是保安队。如果说德国人是我们在战场上公开的敌人的话,那么保安队就是国家内部比法西斯还可恶的败类。
保安队队员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只知道对人民滥用权力。无数妇女受到了他们的凌辱,只因为相信自己的孩子会因此幸免于难;无数老人在空荡荡的店铺门口排起长队,他们只有不断地给钱,才能不被殴打;无法偿清债务的人被押进监狱,他们的住所随后便被洗劫一空。如果没有这群畜生的帮忙,纳粹绝不可能这么容易就将如此多的人送往集中营,死去的人可能不会有现在的十分之一。
我是一个二十岁的青年,每天在恐惧和饥饿中度过。而这帮穿着黑衬衫的浑蛋,天天在饭店里大吃大喝。无数次我经过饭店橱窗时,都会看到他们酒足饭饱后得意地舔着手指那副令人作呕的样子。恐惧与饥饿,这是一直藏在我们肚子里的一杯可怕的鸡尾酒。
我们会报仇的,只要想到这一点,我就立刻热血沸腾起来。报仇,这两个字眼听起来很可怕,但我们一直以来所做的,就是这件事。这是我们最重要的责任,是为了解放,为了让人们不再遭受苦难而进行的斗争。
恐惧与饥饿,这是一杯深藏在我们心中随时都会爆炸的鸡尾酒。“鸡蛋敲击桌面的细微声响也是可怕的。”普雷韦尔雅克·普雷韦尔(1900—1977),法国诗人、剧作家。在解放后的某一天这样写道。而我,一个死里逃生的囚犯,在当时就已经明白这个道理了。
8月14日夜里,鲍里斯与几名同伴从查理家出来,那时已是宵禁时间,他们正好在马路上与一队保安队队员狭路相逢。
鲍里斯曾亲手干掉过好几个保安队队员,因此对他们的内部组织结构了如指掌。只需要透过昏黄的路灯,他便能轻易地辨认出科斯特那张臭名昭著的脸。为什么科斯特特别突出?因为他在这支血腥的走狗队伍里担任总书记。
正当这帮浑蛋大摇大摆地向他们走来时,鲍里斯和同伴掏出了手枪。科斯特瞬间倒在了血泊中。
今晚鲍里斯要做的不止这些,他还奉命干掉保安队队长玛。
这次行动几乎是自杀式的。玛此刻正待在自己位于法老街的家中,周围有许多保镖。鲍里斯先放倒了守在别墅门口的人,然后溜进一楼,在楼梯口又击倒了一个。他冲进客厅,干净利索地连开数枪。保镖们应声倒地,大部分人只是受了伤,无法再爬起来,鲍里斯并没打算要他们的命。玛颤抖着躲在办公桌下,头深深地埋进椅子底部。这个败类再也不可能杀人放火、残害民众了。
报纸照例把这次事件称为恐怖行动。恐怖分子,这个德国人发明的词被一次又一次地用在我们抵抗运动者身上。但我们从不伤害无辜的人,只对付德国人和通敌卖国的法西斯分子。再说回鲍里斯。悲剧发生在行动完成之后。当他在一楼执行任务时,负责撤退的两名同伴在底楼遭遇了赶来支援的保安队队员,于是一场楼梯上的枪战开始了。鲍里斯重新将手枪装满子弹,然后冲上楼梯平台准备射击。寡不敌众的三个人被迫边打边撤。敌人的枪口对准他们就是一阵扫射。
就在他们快要冲出别墅时,从楼上又冲下来一批身穿黑衬衫的保安队队员。鲍里斯被打倒在地。面对眼前这个杀死他们的头目、打伤他们好几个同事的人,这帮家伙一定会想办法好好报复。两名同伴成功地逃脱了,其中一个胯部中了一枪,但鲍里斯无法帮他治疗了。
1943年8月,我们又迎来了昏暗的一天,又有一名同伴被抓走了。这位医学专业三年级的大学生从小只有一个梦想,那便是治病救人。但现在,他被关进了圣米迦勒监狱,命运堪忧。莱斯皮纳斯一定不会放过这个在政府面前邀功的机会,他一定会亲自为自己的亲密战友、保安队队长玛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