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的孩子(第7/14页)

不断有伙伴静静地死去,我却在找回眼镜后变得生龙活虎,真是罪过。

7月12日

凌晨两点半,车门突然被打开。波尔多车站上到处都是盖世太保的身影。士兵冲我们大声发令:带上自己那点东西。然后一阵拳打脚踢将我们赶下车,在站台上集合。犯人们有的怕得要死,有的则很高兴能大口呼吸新鲜空气。

我们排成五列纵队,向黑漆漆、静悄悄的市中心走去。天上一点星光都没有。

石子路上不断响起我们的脚步声。大家一边走,一边传递着消息。有人说我们会被带去哈堡,也有人肯定我们要被关进监狱。懂德语的人跟我们说,从德国兵的谈话中听到,全市的监狱都满了。

“那我们这是去哪儿?”一位狱友小声说。

“快点!快点!”一个德国兵一拳打在他背上。

队伍在黑暗中默默行进着,最后来到拉里巴街的一座教堂前。这是我和弟弟第一次走进犹太教堂。

教堂里什么都没有。地上铺着些稻草,德国人将水桶排成一排。我们六百多名囚犯要被分配在三间大殿里。所有圣米迦勒监狱的人被安排在一起,待在靠近祭台的位置。我们一路都没留意到的女犯人们,则在栅栏的另一边。

几对夫妇隔着栅栏找到了彼此。他们已经很长时间没见面了。当两双手再次紧握时,有的人忍不住泪流满面,有的人则只是默默注视着对方。此时此刻,眼神是最好的传情方式。他们嘴里都在轻声说着,无论内容是什么,这样非人的生活都只能让关心自己的人难过。

天亮了,德国兵无情地将一对对夫妇分开,因为他们要把所有女人带去城里的兵营。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每天都一样。晚上,我们会得到一碗热汤、几片菜叶,有时还有点面条。这已经算是盛宴了。德国兵隔三岔五地将一些狱友抓走,他们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过。有传言说他们被抓去当人质了。只要抵抗分子在城里搞一次行动,他们就杀害几名人质。

又有人在考虑逃跑了。看着我们这么年轻,韦尔纳集中营的犯人们又是惊讶,又是同情。小家伙也能参加战斗?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7月14日

我们想到办法来庆祝国庆日了。每个人都用小纸片做成国旗的样子,别在胸前。大家高唱《马赛曲》。看守们没有前来干涉:此刻来训斥我们似乎太过分了。

7月20日

今天有三名抵抗分子准备从这里逃出去。他们在栅栏后面翻稻草时被一名看守发现,刚满二十岁的凯内尔和达米安没被注意到。

但罗克莫雷尔被看守的皮靴一脚踢飞。好在审讯时他坚称自己当时好像在稻草里看到了香烟,所以才去翻找。德国人相信了他的话,没有拉他去枪毙。罗克莫雷尔是比尔哈凯姆游击队的创立者之一,他们主要在朗格多克和塞文山脉一带活动。达米安是他最好的朋友。他俩在被捕时都已被判处死刑。

伤口基本愈合后,罗克莫雷尔他们开始重新计划逃跑。对未来,他们充满信心。

这里的卫生条件比列车上好不到哪里去,脓疮在犯人们中间肆虐。寄生虫的繁殖速度快得惊人。于是我们一起发明了个游戏。每天早上,大家从身上抓一把跳蚤和虱子,放进一只只小盒子里。德国兵过来清点人数时,我们再偷偷打开盒子,让这些脏东西都跳到他们身上去。

就算是到了这个地步,我们也没有放弃。这个看上去微不足道的小游戏是我们的抵抗方式。即使手无寸铁,我们也可以用身上唯一的武器来抗争。

我们曾经以为自己只能孤军奋战。但在这里,我们看到无数志同道合的人,他们和我们一样,从来没有向现实屈服,也绝不接受侮辱。在这座教堂里,到处都是勇敢的人。勇气有时甚至战胜了孤独,在寂静的夜里,它让我们感到充满希望,帮我们赶走了一切灰暗的想法。

刚开始的时候,我们跟外界没有任何联系。但经过两周的观察,情况终于出现了转机。每当看守的德国兵到院子里去拿大锅时,一对住在附近的老夫妇便会将前线和周围的情况通过唱歌的方式告知我们。还有一位住在对面公寓的老太太,每晚都用粗体字把盟军前进的位置写在石板上,放在窗前给我们看。

罗克莫雷尔下定决心展开新一轮逃亡行动。德国人让几个犯人上楼去拿点厕所用品(它们和我们那点少得可怜的行李堆放在一起),他和三个伙伴赶紧上前去。这是个难得的好机会。在教堂大厅走廊的尽头有一间小屋,他的计划虽然有风险,但并非毫无可能:这个房间靠近一扇彩色装饰玻璃窗,只要等夜深人静的时候敲碎玻璃,就可以逃到房顶上去。于是他们几个人藏在小屋里等着。两个小时过去了,希望越来越大。突然,他听到皮靴的声音朝自己这个方向来了。德国人刚刚点过名,发现人数不对。脚步在一点点逼近,手电的灯光照进了他们藏身的角落。士兵的脸上露出了邪恶的笑意,接下来便是一顿凶猛的拳打脚踢。罗克莫雷尔倒在血泊里,不省人事。第二天早上,刚恢复神志的他被拖到看守的中尉面前。克里斯蒂安,这是罗克莫雷尔的名字,他对未来不再抱任何幻想。

但命运自有安排。

询问他的中尉大约三十岁。他跨坐在院子里的长凳上,静静地打量着罗克莫雷尔。然后他深吸一口气,用相当标准的法语说道:

“我也曾是个囚犯。那是在俄国战场上。我也选择了逃亡。在长达几百公里的路途中,我尝尽了一切苦难,这种罪我不想让任何人再受,我不是个虐待狂。”

克里斯蒂安没有出声,默默聆听着年轻中尉的话语。一时间,他感觉自己可能会被拯救。

“我们都明白,”中尉接着说,“而且我想你没机会把我要说的话告诉其他人了。我认为,作为一名士兵,逃跑是正常的,甚至是合法的。你想得跟我一样,你也觉得对于一个因为在敌人眼中做了错事而备受煎熬的囚犯来说,逃跑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你的敌人,就是我!”

克里斯蒂安得到的处罚是:一整天面对墙壁站立,不准动弹一下,绝不可以有任何支撑。他只能双手放在身体两侧,任凭太阳火辣辣地照在自己身上。

动一下,便会吃上一拳。要是晕倒的话,将会受到更严厉的惩罚。

可以看出,遭受过苦难的人通常会多一些人性的关怀,因为这会令他们产生与敌人同病相怜的感觉。正是因为这一点,克里斯蒂安躲过了被枪毙的厄运。然而,不得不说,这样的关怀是有限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