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9/16页)

他们两个是在1898年的同一天出生的,十六岁的生日过去半年了。十三岁的时候,比利还为两人在体格发育上的差别感到难堪,现在他们都长成了年轻男人,肩膀宽阔,身强力壮,每周剃一次胡须,尽管没有太多必要。他们只穿短裤和靴子,身上的汗水合着煤灰,显得黝黑发亮。在昏暗的灯光下,他们犹如异教神的乌木雕像,熠熠发光。只是头上的帽子破坏了整体效果。

工作很辛苦,但他们已经习惯了。他们从不像那些上了岁数的矿工那样抱怨背疼、关节僵硬。他们有使不完的力气,休息的时候也能找到一大堆事情做,打橄榄球,挖花坛,甚至在双冠酒馆后面的谷仓里赤手打拳击。

比利忘不了三年前自己经历的入行仪式——的确,每当想起那些,他仍然感到愤愤不平。那时他便发誓绝不欺负新来的孩子。今天他还在提醒小伯特・摩根:“这些人如果跟你耍花招也不必吃惊。他们可能让你摸黑待一个钟头,或者干什么别的蠢事。没脑子的人就喜欢这些小乐子。”吊笼里的老家伙们狠狠地瞪着他,但他毫不示弱,也瞪着他们——他知道自己是对的,他们心里也清楚这一点。

妈妈甚至比比利还要生气。她两手叉腰站在起居室的正中,黑眼睛里闪着正义的光芒,对爸爸说:“你告诉我,上帝通过折磨小孩子要达到什么目的?”

“你不懂,因为你是个女人。”爸爸说,他一反常态,显得毫无说服力。

比利觉得,如果人人都过一种敬畏上帝的生活,整个世界,尤其是阿伯罗温的矿井这里会变得更好。汤米的父亲是个无神论者,信仰马克思,认为资本主义制度将很快毁灭,工人阶级革命也会加速它的灭亡。两个男孩争得十分厉害,但他们依然是最好的朋友。

“你不该在星期天工作的。”汤米说。

这话不错。矿上安排加班以应付煤炭的巨大需求,但为了尊重宗教信仰,凯尔特矿业的周日加班不是强迫的。比利愿意加班,尽管他虔信安息日习俗。“我认为上帝希望我有一辆自行车。”他说。

汤米笑了,但比利不是开玩笑。毕士大礼拜堂在十英里外的小村子开设了一个姊妹教堂,比利是阿伯罗温的会众之一,自发在隔周日翻山越岭去那儿做礼拜以示支持。如果他有一辆自行车,他就能每周日的晚上去那儿,帮忙筹备讲经课或祷告会。他跟长者们探讨过这个问题,他们都认为主会保佑比利在安息日工作几个星期。

比利正要解释,便觉得脚下的地面震动起来,接着是“轰”的一声巨响,一股强烈气流把他手里的瓶子吹到了地上。

他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他一下子想到自己是在八百米深的地下,头上有数百万吨的土石,只有很少的木梁支撑。

“发生什么事了?”汤米吓得声音发抖。

比利跳起来,浑身直打哆嗦。他举起矿灯,看着左右两边长长的隧道。他没有看见火焰,也没有散落的石头,灰尘也不比平常厉害。回响消失后,也听不到什么噪音。

“一定是什么地方发生爆炸了。”他说,声音不稳。这是矿工们每天都在担心的事情。甲烷可能因为石块坍塌或者矿工钻透某个煤层而突然间释放。如果没人留意出现的预兆——或者气体浓度上升过快——马蹄下的一个火花,或者吊笼里的电铃,以及哪个愚蠢的矿工违反规定点燃烟斗都会点燃这种易燃气体。

汤米问:“是在哪儿呢?”

“肯定是向下的主坑道——所以我们才没事。”

“耶稣基督快帮我们吧。”

“他会的,”比利说,他不像刚才那么害怕了,“重要的是我们得自己帮自己。”让他们当助手的那两个矿工连个影子也没有——他们趁着歇工去古德伍德区了。比利跟汤米得自己拿主意。“我们最好去竖井那边。”

他们穿上衣服,把矿灯拴在皮带上,然后朝上升井,也就是所谓的“皮拉姆斯”那边跑去。负责升降机的把钩工是戴・肖普。“吊笼还没来!”他慌慌张张地说,“我一直在打铃!”

见他吓成这样,比利不得不强压着自己心里的惶恐。过了一会儿他说:“打电话了吗?”把钩工用电铃跟地面上的同事联络,但最近两头都安装了电话,电话线通到矿井董事马尔德温・摩根的办公室。

“没人接。”戴说。

“我再试试。”电话固定在吊笼旁边的墙上。比利拿起听筒,摇动把手。“快点儿,快点儿。”

“喂?”里面传来一个颤巍巍的声音。这是亚瑟・卢埃林,董事的办事员。

“斑点,我是比利・威廉姆斯,”比利对着话筒喊道,“摩根先生在哪儿?”

“不在这儿。那声巨响是怎么回事?”

“地下发生了爆炸,你个大傻瓜!老板哪儿去了?”

“他去梅瑟了。”斑点抱怨。

“他为什么——算了,先不提这个。现在你要办件事情。斑点,你能听见吗?”

“哎。”声音听上去有了点儿力气。

“首先,你派人去卫理会教堂,告诉戴哭宝马上组织救援队。”

“好。”

“然后打电话联系医院,让他们派救护车到井口这边。”

“有人受伤了吗?”

“爆炸这么厉害,肯定会有的!第三,让所有清洁煤棚的人去拉消防水带。”

“着火了吗?”

“粉尘会燃烧的。第四,给警察署打电话,告诉杰兰特这儿发生了爆炸。他会给加地夫打电话。”比利想不出别的了,“听明白了吧?”

“好的,比利。”

比利把听筒放回挂钩。他不知道他的指令最后效果如何,但跟斑点说了这些话让他的脑子清晰起来。“主坑道那边会有人受伤,”他对戴・肖普和汤米说,“我们得下去看看。”

戴・肖普说:“我们去不了,吊笼不在这儿。”

“能去,井壁上有梯子,对吧?”

“你打算往下爬两百米吗!”

“是的,如果我胆小怕事,就不会当矿工了。”他说话口气很大,但心里也在打鼓。竖井的梯子很少使用,有可能维护欠佳。脚下稍稍一滑或踩到破损的横档,他就会掉下去摔死。

戴“咣当”一声把门打开。井洞四周砌着砖,已经潮湿发霉。一条踏板沿着井壁水平延伸,围着木制的吊笼机架四周。一个铁梯子用水泥黏合在砖砌的井壁上。两边的铁架和细细的踏板让人心里没底。比利犹豫了,后悔自己虚张声势,太过冲动。但现在才说不干有辱人格。他深吸了一口气,默默祈祷了几句,便走上了踏板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