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6/7页)
第一天晚上他们全都睡在一所犹太教堂的地板上。列夫也跟其他人挤在一起。加地夫的犹太人不知道,或许也没在意这些乘客里有人是基督徒。
活这么大,他第一次感觉到做犹太人的优势。俄国的犹太人深受迫害,列夫一直纳闷他们为什么不放弃自己的宗教信仰,改换服饰,跟别人混同起来。这样就能挽救不少人的性命。但现在他意识到,如果你是犹太人,你就可以去世界任何地方,你总会找到一个待你如亲朋手足的人。
原来他们并不是第一批买了去纽约的船票最后却被丢在别处的俄国移民。这种事情以前在加地夫和其他英国港口也发生过。由于许多俄国移民都是犹太人,犹太教堂的执事们便有了一套办法。第二天,滞留的旅客都吃上了热腾腾的早餐,有人为他们把钱换成英镑、先令和便士,然后,他们被带到寄宿公寓,那儿可以租到便宜的房子。
跟世界上的所有城市一样,加地夫有成千上万的马厩。列夫学了几句话,足以说清楚他是个有经验的马夫,然后便去城里各处寻找工作。人们不用花太多时间就能看出他很会侍弄动物,但就算再好心的雇主也要多问几个问题,而他根本听不明白,也无从回答。
被逼无奈,他疯狂学习,几天后便可以听懂价钱,能够买面包和啤酒了。不过,雇主们提出的问题很复杂,想必是问他以前在哪儿干过,是否跟警察有过麻烦。
他又回到水手征派所,把自己的难处告诉小办公室里的那个俄国人。对方给了他一个布特镇的地址,那地方离码头很近,让他去找一个叫菲利普・科尔的人,那儿的人都叫他“波兰的科尔”。科尔实际上是个对外雇用廉价外籍劳工的工头,欧洲的大部分语言他都能说上一点儿。他让列夫第二天上午十点带着行李去中央火车站广场。
列夫很高兴,连让他做什么工作都忘了问。
到那以后,他发现那里已经聚集了好几百人,其中大多是俄国人,但也有德国人、波兰人、斯拉夫人,以及黑皮肤的非洲人。他看见斯皮利亚和雅科夫也来了,心里很高兴。
他们被带上一列火车,科尔为他们买了车票,他们便轰隆隆向北进发,穿越风景优美的山地乡野。绿色山坡下是一座座工业城镇,犹如山谷间幽暗的水洼。特别之处在于每座城镇都至少有一座高塔,顶部带着一对巨大的轮子,列夫打听出这里主要的生意就是挖煤。他旁边的几个人就是矿工。还有其他手艺人,比如金属工匠,不少人都是没什么经验的劳工。
一小时后他们下了火车。人们从车站里鱼贯而出,列夫这才意识到事情并不那么简单。广场上有一大群穿着粗布工装、头戴帽子的人在等他们,有好几百人。起初他们全都沉默着,让人感到害怕,接着人群里有人喊了句什么,立刻,其他人也跟着嚷了起来。列夫弄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无疑充满敌意。有二三十名警察站在人群的前面,不让他们越过适当的界限。
斯皮利亚提心吊胆地说:“这都是些什么人?”
列夫说:“这些人身材粗短结实,一脸苦相,两手干净,我猜他们是闹罢工的矿工。”
“他们看上去想要杀了我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们破坏了他们的罢工。”列夫沉着脸说。
“上帝保佑。”
“波兰的科尔”用好几种语言喊道:“跟我来!”他们便朝中心大街走去。那群人继续喊叫,有人挥着拳头,但谁也没有冲过警察的防线。列夫有生以来第一次对警察心生感激。“真可怕。”他说。
雅科夫说:“现在你知道当犹太人是什么滋味了。”
他们远离了那些大喊大叫的矿工,穿过一条条矗立着联排住宅的街道走上山坡。列夫发现许多房子是空的。人们继续盯着他们,但已经不再叫嚷辱骂。科尔开始分配房子。列夫和斯皮利亚两人分到了一间,让他们十分惊奇。临走前,科尔指着矿井——也就是铁塔和两个大轮子那边——告诉他们明早六点到那儿。当过矿工的要去挖煤,其他人负责维护隧道和设备,列夫的工作是照看小马。
列夫四下打量着他的新家。虽说算不上富丽堂皇,但屋子十分干净整洁。楼下是一个大房间,楼上是两个卧室——一个人睡一间!列夫从来没有过自己的房间。屋里没有任何家具,但他们已经习惯睡在地板上,时值六月,他们甚至连毯子也用不着。
列夫不想动窝,但他们最后都饿了。屋里没有吃的东西,他们只得耐着性子出门去,想法填饱肚子。他们提心吊胆地走进街上遇到的头一家酒吧,里面有十多个顾客,人人怒目相对,列夫用英语说:“请来两品脱混啤酒。”酒保根本不搭理他。
他们下山来到镇中心,找到了一家咖啡馆。至少这儿的顾客不像要干一架的样子。但他们在桌边等了半个小时,一直看着女招待伺候着那些比他们来得晚的人。他们离开了那里。
列夫寻思着:看来在这儿生活下去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不过这种日子也不会熬太久。只要他有了钱,就立刻动身去美国。但既然已经到这儿了,他就得糊口活命。
他们进了一家面包店。这次列夫一定要把想要的弄到手。他指着面包架子,用英语说:“拜托,来一个面包。”
面包师装出一副听不懂的样子。
列夫越过柜台,一把抓过他要买的面包。他想:看你能不能把它夺回去。
“嘿!”面包师叫了一声,但他并没有离开柜台。
列夫笑了笑,问道:“这要多少钱?”
“一便士一法新[7]。”面包师一脸怒容。
列夫把几枚硬币放在柜台上:“非常感谢。”
他把面包掰成两半,另一半给了斯皮利亚,两人在街上边走边吃。他们来到火车站,这里的人群已经散去。广场上的一个报贩子在大声叫卖。报纸卖得很快,列夫怀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重大事件。
一辆大汽车从街上开过来,速度很快,他们连忙让开路。列夫望着汽车后座上的乘客,吃惊地认出了那人竟是碧公主。
“我的天啊!”他仿佛瞬间回到了布罗夫尼尔村,父亲死在绞刑架上的噩梦历历在目,而这个女人就在一旁观望。这是他有生以来最可怕的经历,那种惊恐刻骨铭心,后来无论是街头斗殴,还是警察挥舞木棒或用枪指着他,都没有让他那样害怕过。
汽车在车站入口停下。列夫看见碧公主下了车,心里顿时涌起一股仇恨和厌恶的巨浪。嘴里的面包好像变成了碎石,让他不得不吐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