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第4/5页)

一段缓坡的半路上,他听到有人在说话。他朝旁边的人做了个手势。前面有人用英语说:“我他妈的根本什么都看不见。”

这口音听上去有点耳熟。澳大利亚人吗?似乎更像印度人。

另一个声音用相同的口音说:“如果他们看不见你,这帮该死的也就打不着你!”

一瞬间,沃尔特似乎回到了1914年,在威尔士菲茨的那幢乡间庄园里,仆人们就是这样说话的。现在,就在这满目疮痍的法国战场上,几个威尔士人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头顶上的天空似乎渐渐放亮。

比利・威廉姆斯中士盯着眼前的雾。谢天谢地炮击停了,但这仅仅意味着德军正在接近。他要怎么办呢?

他没有接到任何命令。他的排占领了一座多面堡垒,它在前沿后面不远处的一片坡地上。在正常的天气下,他们的阵地视野宽阔,能够俯瞰长长的缓坡,一直望到尽头的一片瓦砾堆,想必那里原是一片农户的房屋。一条战壕让他们与别的堡垒相连通,但现在全都看不见。命令通常是从后方传达过来,但今天什么命令都没有收到。电话已经坏掉,弹幕炮击大概切断了电话线。

士兵站在或是坐在壕沟里。炮轰停止后他们就走出防空洞。有时候,野战厨房会在上午推着轮车,带着一只大瓮沿战壕为他们送来热茶,但今天没有茶点的任何迹象。他们只吃了野战口粮当早餐。

他的排里有一杆美国设计的刘易斯轻机枪,就立在战壕后墙的防空洞上方。机枪由十九岁的乔治・巴罗——那个少年管教所出来的男孩操控,他是个好兵,可是受的教育太少,他竟然以为英格兰的最后一个侵略者叫作诺曼征服者。乔治坐在机枪的后面,身前有一块后膛钢板挡住流弹。他正在抽烟斗。

他们还有一门斯托克斯迫击炮,这武器十分管用,发射的炮弹直径近八厘米,可以打到一千两百多公里外。乔尼・庞蒂下士——就是在索姆河战役牺牲的乔伊・庞蒂的弟弟,已经可以发动致命的袭击了。

比利爬到机枪旁,站在乔治身边,但他无法看得更远。

乔治对他说:“比利,别的国家也是我们这样的帝国吗?”

“是啊,”比利说,“法国拥有大部分北非,还有荷属东印度群岛和德国西南的非洲……”

“哦,”乔治有点泄气,“听人说过,我以为不是真的。”

“为什么?”

“嗯,他们有什么资格统治别人呢?”

“那我们有什么资格统治尼日利亚、牙买加和印度呢?”

“因为我们是英国人。”

比利点了点头。乔治・巴罗显然从未见过任何地图,却觉得自己高于笛卡儿、伦勃朗和贝多芬。他有这种想法并不奇怪。多年的教育一直告诉他们英国打赢了哪些战争,却从来没提过败仗。他们了解伦敦的民主,却对开罗的暴政一无所知。当他们了解英国的正义时,并不提及澳大利亚的鞭刑、爱尔兰的饥饿或印度的大屠杀。他们知晓天主教徒在火刑柱上烧死新教徒,但如果他们发现新教徒得到机会也会对天主教徒做同样的事时,就会大为震惊,他们的父亲很少会像比利的爸爸那样,告诉他们,教科书里描绘的世界是一个幻想。

但比利今天没时间纠正乔治。他有其他的事情要担心。

天稍稍亮了点,比利觉得雾气有可能会退,紧接着,真的一下子就消散了。乔治说:“该死!”转瞬间,比利眼前的景象把他吓呆了——四百米开外,几百名德军士兵正爬上斜坡,朝他这里逼近。

比利跳进战壕。又有几个人也发现了敌人,他们的惊呼声提醒了其他人。比利透过护墙上插着的铁护板上的裂缝往外看。德国人的反应缓慢,大概因为英军这边全都躲在战壕里,没有引起怀疑。一两个人停下脚步,但其他人继续往上跑。

一分钟后,战壕各处响起了步枪的射击声。有的德军士兵倒下了。其他人纷纷卧倒在地,跳进弹坑或者躲进了几处低矮的灌木丛后面。在比利的脑袋上方,刘易斯机枪嗒嗒作响,听上去就像足球啦啦队用的拨浪鼓发出的噪声。一分钟后,德国人开始还击。他们似乎没有机关枪和迫击炮,这让比利松了一口气。他听到自己这边有人尖叫了一声——或许是某个眼尖的德国兵发现有人把头探过护栏,更有可能的是这个幸运的射手击中了一个不幸的英国人的脑袋。

汤米・格里菲斯出现在比利旁边:“戴・鲍威尔中枪了。”

“受伤了?”

“死了。一枪打穿了脑袋。”

“哦,天啊。”比利说。鲍威尔太太喜欢编织,给他儿子往法国寄了套头衫。现在她要给谁织啊?

“我从他口袋掏出了他的收藏。”汤米说。戴有一叠色情明信片,那是他从一个法国人那儿买的。明信片上满是肉嘟嘟的女孩,长着一团团的阴毛。营里的大多数战士都不时借来看看。

“为什么?”比利心不在焉地问。他在观察敌人的动向。

“不想让他们把这些送回老家阿伯罗温。”

“哦,是啊。”

“我该怎么处理这些明信片?”

“该死,汤米,等会儿再说行不行?他妈的,现在有好几百个德国人要对付。”

“对不起,比利。”

到底有多少德国人?战场上很难估计人数,但比利觉得自己眼前看见的至少有两百人,恐怕后面还有不少,他看不见。他估计面前的兵力有一个营。他这个排只有四十人,相差悬殊。

他到底该怎么办?

他已经超过二十四小时没见到任何军官。他是这里军阶最高的。这里该他负责,他必须制订出应对计划。

他已经习惯了上级军官的无能,早就不再感到生气了。这正是等级制度的可恨之处,他从小就知道。但偶尔有这么一次,当指挥的重担落在他身上时,他却兴奋不起来。相反,他感到责任的沉重,生怕自己做出错误决策,造成战友的死亡。

如果德军正面进攻,他的排是抵挡不住的。但敌人并不知道他力量薄弱。他能不能误导敌人呢?

撤退的想法掠过他的脑际。但是,身为士兵不该在遭受攻击的时候逃跑。这是一个防御阵地,他应该竭尽全力守住它。

他要挺身而战,至少眼下他必须这样。

当他下定决心,其他人就跟随着他。“再狠狠揍他们一通,乔治!”他喊了一句。刘易斯机枪的嗒嗒声响起,他开始沿着战壕跑。“保持稳定火力,伙计们,”他说,“让他们以为我们这儿有好几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