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第2/5页)

穆雷说:“还有一件事,先生,这两天你见过那个美国翻译吗,名叫别斯科夫的?”

“没有,”菲茨说,“他出了什么事吗?”

“看来我们把他丢了,先生。”

托洛茨基十分疲倦,但他毫不气馁。脸上的紧张线条丝毫没有减弱他眼中闪烁的希望之光。格雷戈里钦佩地想,正是对自己事业坚定不移的信念支撑着他。格雷戈里猜测他们几个都是这样——列宁和斯大林也是如此。每个人都相信自己在做正确的事情,无论面临什么样的问题,比如土地改革,或者军事战术。

格雷戈里却做不到。跟托洛茨基一道工作时,他努力制订对白卫军最好的回击战术,但在得知结果之前,他对是否做出了正确决定从来都没有把握。也许这正是为何托洛茨基世界闻名,而他只不过是一个政委的原因。

格雷戈里坐在托洛茨基的私人火车上,桌上铺着一张俄国地图。这种情形以前有过多次。“我们基本上不必担心北方的反革命分子。”托洛茨基说。

格雷戈里表示同意:“根据我们的情报,那里的英国士兵和水兵之中发生了叛乱事件。”

“而且,他们丧失了跟高尔察克会合的希望。他的军队正以最快速度逃回西伯利亚。我们可以把他们赶过乌拉尔山脉,但我认为我们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

“在西面吗?”

“那边很糟。白卫军依靠的是拉脱维亚、立陶宛和爱沙尼亚的反动民族主义者。高尔察克在那儿委任尤登尼奇为总司令,他受到英国海军舰队的支持,将我们的舰队围困在喀琅施塔得。不过我更担心的是南方。”

“邓尼金将军那边。”

“他大约有一百五十万人,有法国和意大利军队的支持,英国人也向他提供补给。我们认为他正在计划进攻莫斯科。”

“如果要我说的话,我认为击败他的关键在政治上,而不是在军事上。”

托洛茨基来了兴致:“说下去。”

“邓尼金无论去哪儿都会树敌。他的哥萨克士兵肆意抢劫。每当他拿下一个小镇,就会把所有犹太人集合起来,随便射杀。如果煤矿没达到生产目标,他就杀掉十分之一的矿工。还有,不用说,他枪决了部队里所有的逃兵。”

“一样,”托洛茨基说,“我们还杀了包庇逃兵的村民。”

“还有拒绝交出粮食的农民。”格雷戈里不得不狠下心来,接受这种必要的残酷,“但我了解农民,我的父亲就是其中之一。他们最关心的是土地。很多人在革命中获得了大片土地,他们会坚守这些土地,无论发生什么。”

“所以呢?”

“高尔察克宣布土地改革应该遵循私有财产的原则。”

“这意味着农民要归还他们从贵族手里拿到的土地。”

“这一点大家都清楚。所以我想把他的公告印出来,贴在每座教堂的外面。不管我们的士兵做过什么,农民们只要看到这个,就宁可要我们,不会要白卫军。”

“就这么干。”托洛茨基说。

“还有一件事。宣布特赦逃兵。七天内,任何返回部队的人都不会受到处罚。”

“这又是一项政治举措。”

“我不认为这样会鼓励开小差,因为只限一周。这样会让人们重新支持我们,尤其当他们发现白卫军要拿回他们的土地时。”

“试试看。”托洛茨基说。

一位助手走了进来,敬了个礼:“有份奇怪的报告,别斯科夫同志,我觉得你想听一听。”

“说吧。”

“在布古鲁斯兰抓到一个俘虏。他当时跟随高尔察克部队,但身上穿的是美国人的制服。”

“白卫军里头有来自世界各地的士兵。资本主义者和帝国主义者自然要支持反革命。”

“不是这样的,先生。”

“那又是怎么样的?”

“先生,这人说他是你的兄弟。”

清晨,浓雾弥漫,站台又很长,格雷戈里看不到火车的尽头。有可能是哪里弄错了,他想,弄错了名字,或者翻译有误。他试图让自己狠下心来以免失望,但没能成功,他的心跳得更快了,好像每根神经都能感到刺痛。他差不多有五年没见过自己的亲弟弟了。他常常想,列夫一定是死了。这有可能仍是可怕的真相。

他走得很慢,凝视着茫茫晨雾。如果这真的是列夫,他自然会发生一些变化。过去五年里,格雷戈里失去了一颗门牙,丢了大半个耳朵,可能其他地方也有了他没意识到的改变。列夫又会变成什么样呢?

过了一会儿,两个人影从白色雾霭中走了出来——其中一个是俄国士兵,穿着粗劣的军装和国产鞋,他旁边那个看上去像美国人。那人是列夫吗?他留着短短的美式发型,没蓄胡子。脸庞很圆,一副好吃好喝的美国士兵的样子,漂亮的新军服下面的肩膀肌肉饱满。这是一身军官制服,格雷戈里愈发怀疑起来。难道他弟弟成了美国军官?

俘虏也盯着他看。格雷戈里走上前去,他终于确定这人就是自己的弟弟。列夫的确变了样,不光是整体外表上的圆滑光鲜,更是他站在那里的姿态,他脸上的表情,尤其是他的眼神,已经全然不同了。列夫没有了那种孩子气的骄傲自大,而代之以一种谨慎的气度。实际上,他现在长大了。

当他们相距咫尺时,格雷戈里想到列夫辜负自己的种种作为,一大堆指责的话涌到了嘴边,但到头来他一句话也没有说,而是张开双臂抱住了列夫。他们互相亲吻面颊,拍着对方的后背,然后再次拥抱,格雷戈里发现自己在哭。

过了一会儿,他把列夫带上火车,走进他当作办公室的车厢。格雷戈里让助手端来热茶。他们坐在两把褪色的扶手椅里。“你参军了?”格雷戈里不可置信地问。

“美国那边也在征兵。”列夫说。

看来是实情。列夫绝不会自愿入伍。“你还当了军官!”

“你不也是嘛。”列夫说。

格雷戈里摇了摇头:“我们已经废除红军队伍中的官阶制度。我是军政委。”

“但还是一些人发号施令,另一些端茶倒水,”列夫说话时,助手正好端着杯子进来了,“妈妈要是活着会觉得自豪吧?”

“会自豪得受不了。不过你为什么从来都不给我写信?我还以为你死了!”

“啊,该死,我很抱歉,”列夫说,“拿了你的船票让我很不好过,一直想写信告诉你我能支付你的路费。我想多攒上点儿钱然后再写信,就这么一直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