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第10/21页)

“不。”希尔维不耐烦地说,“怎么可能?”

格洛弗太太的声音从厨房深处传来,布丽奇特立即赶去复命。接着,希尔维听到布丽奇特对在楼上的其他孩子喊道:“茶准备好了!”

帕米拉像迟暮的老人那样叹了一口气,在桌边坐下,目光空洞地看着桌布,然后说:“我想爸爸了。”

“我也想他,亲爱的。”希尔维说,“我也想。别垂头丧气,快去叫他们洗手。”

圣诞节时,希尔维给休装了一大包东西:有不能不装的袜子和手套;有一条帕米拉织的长得没有尽头的围脖;有一条弥补围脖过失的双面开司米长围巾,由希尔维亲手织就,并洒上她最喜欢的法国香水杰奎米诺红蔷薇24,好让他想家。她想象休在战场上围着围巾的样子:一个努力驾驭女性香氛的长枪骑士。即便如此也令人安慰,比可怖的现实好得多。她们在布罗德斯泰斯,包着护腿、胸衣,戴着巴拉克拉瓦套头帽,度过寒冷的圣诞。听了一周末河对岸隆隆的枪炮声。

圣诞礼包里还放了一块格洛弗太太烤的梅子蛋糕、一罐畸形薄荷奶油饼干,由帕米拉烤制,一些香烟,一瓶上好威士忌,一本诗集——收录轻松的英国田园诗,一些莫里斯自制的小东西(轻木小飞机)和一幅厄苏拉的画,上面画了蓝天、绿草和一只七扭八歪的狗。希尔维在狗的上方写了“宝森”,以方便识别。她不知道休究竟是否收到了这个礼盒。

圣诞节年年过,都过得没劲了。伊兹来家里做客,先东拉西扯一大堆毫无意义的事(她自己的事),才说起自己加入了志愿救护队,圣诞一过就要赴巴黎上任。

“但是伊兹,”希尔维说,“你不会护理,不会做饭,不会打字,去做什么?”希尔维说完才发觉话有点重。但伊兹也的确太离谱。(格洛弗太太说她“满嘴跑火车”。)

“去就去吧,”布丽奇特听到伊兹要献身志愿队,说,“反正我们的队伍也撑不到大斋祭了。”伊兹从没提过孩子的事。希尔维想,孩子是被德国人领养的,那么他现在就是德国公民。虽然他比厄苏拉还小一点,战争面前却已是个敌人,这多么奇怪。

新年到了。孩子们一个个生了水痘。伊兹一见帕米拉脸上长出第一粒水痘,立即马不停蹄地乘火车跑了。“我看这个弗罗伦斯·南丁格尔也不过如此。”希尔维对布丽奇特说。

虽然厄苏拉手指粗笨,她也融入了家里的编织大潮。圣诞节她收到一样礼物,一个木偶法式编织器,娃娃有个法国名字,希尔维说翻译过来叫“索兰洁女王”,虽然她对历史上是否有这么个人物“表示怀疑”。索兰洁女王通体皇室色彩(紫蓝红金),头戴黄色精美王冠,编织时,毛线就穿进皇冠的四个尖角。厄苏拉对她相当热衷,一空下来就编,她空闲的时间又无穷无尽,编出的蛇形套筒也就无穷无尽。而且除了卷成餐垫或勉强作为茶壶套(“壶嘴和把手怎么伸出来呢?”布丽奇特很疑惑)外,没有其他任何用处。

“亲爱的布丽奇特,”希尔维一边检查再加工后成形的小餐垫,一边说,“别忘了实践造就完美。”这块餐垫在她手中慢慢散开,仿佛某种动物经历漫长冬眠,刚刚醒了过来。

“茶准备好了!”

厄苏拉毫不理会。她坐在床上,弯腰驼背,全神贯注地面对女王陛下,正往她的王冠上穿一种希尔维让她“将就用一下”的灰黄色毛纱线。

莫里斯本来应该回校,但他的水痘在三人中发得最厉害,脸上还千疮百孔,像被鸟啄过。“在家多待几天吧,年轻人。”费洛维大夫说。厄苏拉觉得莫里斯已经好透了,浑身喷涌着过剩的精力。

他像一头百无聊赖的狮子,在房中到处走。在床下找到一只帕米拉的拖鞋,开始踢足球。接着拿起一个瓷娃娃,一位裙摆蓬松宽大的女士,那是帕米拉的宝贝。他把它高高扔起,它摔下来,碰在琉璃灯罩上,令人担心地叮了一声。厄苏拉吓坏了,扔下编织器,捂住了嘴。还没等裙撑女士在帕米拉的丝面鸭绒被上找到一处蓬松的地方降落,莫里斯已经抓起厄苏拉扔下的编织娃娃,把它当小飞机,拿着它在屋里到处跑起来。厄苏拉看着可怜的索兰洁女王在屋里飞旋,身体里拖出一截毛纱线,仿佛一条小飘带。

接下来,莫里斯做了一件尤其邪恶的事。他打开老虎窗,立即,一阵恼人的冷气扑面而至。莫里斯将木娃娃朝黑暗这个敌人狠狠地扔了出去。

厄苏拉立即拖了一把椅子到窗前,爬上去往外仔细看。借着室内的灯光,她发现索兰洁女王困在了两扇老虎窗之间的屋顶上。

此时,莫里斯土著生番一般从一张床跳到另一张床,嘴里发出呜呜声。“茶准备好了!”布丽奇特站在楼梯脚,一声紧一声地招呼。厄苏拉义无反顾,向外爬去,英勇的小心脏怦怦直跳,任务固然艰难,但她决意要救回她至高无上的主人。斜坡有冰雪,又湿又滑,厄苏拉将小脚丫放在窗外斜坡上,一下都还没站稳,便滑走了。她发出一声轻叫,趴倒在屋顶上,仿佛一个没有雪橇的滑雪者,脚朝下往下滑去,在经过编织娃娃时向它伸出手。斜顶下没有平顶,也没有任何东西把她截住,她就这样向夜的怀抱投去,急速地、战栗着,冲进了无底的深渊与虚无。

黑暗降临。

1910年2月11日

黄芥末酸菜酱的颜色很黄,比黄疸病人的脸更鲜艳。费洛维大夫坐在厨房桌边,借一盏冒着黑烟的油灯吃点心。他把酱涂在黄油面包上,又盖上一块肥厚的火腿,遥想起自家食柜里冷存的熏肉。猪是他自己选的,他将它指出来,给农夫看。这头猪虽不爱动,却是解剖学课程的范本——后腰、肘蹄、面颊、肚皮,一切清清楚楚,还有两条肥美的后腿可以清炖。这许多肉让他想起自己刚用手术剪刀咔嚓一声从死亡嘴里救下的婴儿。“这是生命的奇迹。”他毫无喜悦之情地对粗枝大叶的爱尔兰小女佣陈述道。(“我叫布丽奇特,先生。”)“今天晚上我不走。”他又补充说,“因为这场雪太大。”

其实费洛维大夫不爱在狐狸角耽搁。它这个名字究竟是怎么取的?有什么理由要去纪念这样一种狡猾的恶兽?费洛维大夫年轻时也曾一身猩红,骑马打猎。他忖度,不知那小女佣明早会不会端着热茶和面包溜进他的房间。他想象着她将热水壶里的水倒进脸盆,像他母亲在好几十年前一样,在卧室火炉前为他打香皂。费洛维大夫对他太太是绝对忠贞不贰的,虽然他的思绪已经驰骋到了遥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