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第19/21页)

战争使她对修饰丧失了兴趣,她想这也许反而是好事。她从里到外依次穿着——短袖棉衫、长袖棉衫、长袖套头衫、毛开衫,在这一切之外,罩着二战打响前两年她在彼得·鲁宾逊商场买的冬令大衣,大衣已经破败不堪。下身不用说,自然是肉灰色耐用内裤、厚花格裙、灰色厚羊毛长筒袜。分指手套,连指手套,脖子上是围脖,头上是帽子,脚上是母亲的毛胆皮靴。要是有男人此时起了冲动,要把她剥光,将遇到巨大阻碍。“真能碰上倒不错。”以前做秘书时的同事伊妮德·巴克曾在喝茶时间这样说过。伊妮德自1940年决定跻身伦敦独立大胆的妇女一员,至今一直兢兢业业扮演这一角色。厄苏拉为脑中又闪现这样刻薄的念头而自责了一番。其实伊妮德是个好姑娘,尤其擅长使用打字机制作表格。相反,厄苏拉在秘书学院学习时最不能驾驭这项技艺。她曾报班学过打字和速记,算来已是很久以前的事——战前一切似乎都可归作古代史(她自己的古代史)。学习期间成绩出人意料地好。办秘书学校的卡夫先生曾说,凭她的速记功力,假以时日甚至能去老贝利当法庭书记员。要是那样的话,她的生活将完全不同,也许会更好。当然,如今已经无法回去验证了。29

她在黑暗中踏着梯级往自己家走。现在她一个人住。梅丽嫁给一个美国空军军官,搬到了纽约州——(“我竟然嫁给了大兵!谁想得到?”)。楼梯的侧壁覆有一层沙土一层油。这是一栋SOHO区的老楼(“该将就时还得将就”,她仿佛听到母亲的声音这样说)。住在楼上的女孩常年有各种先生给她打电话,厄苏拉对天花板上床垫弹簧的吱呀声和穿插其间的古怪人声已经习以为常。然而这个女孩其实很讨人喜欢,每次见面都很欢乐,总是主动问好,且轮到她扫楼梯时从不缺勤。

楼体外观焦黑,带有狄更斯小说中贫民区的氛围,不仅如此,更日渐缺乏修护。反正整个伦敦遍处皆如此。脏乱、阴暗。她记得伍尔芙小姐曾说,“可怜的老伦敦”再不会有干净的日子。(“到处都很破。”)也许她说得没错。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打输了。”吉米来看她时这样说。他穿一身从美国买来的衣服,固然好看,但缺乏正气,闪耀着希望的光芒。她很快原谅了弟弟从新世界带回的这种志得意满,毕竟他参与了一场艰难的战争,正像所有奔赴前线的人。丘吉尔曾说“战争将持久而艰难”。所言不虚。

这地方只是临时的。她有钱,能租个更好的地方,然而她并不在乎。公寓只有一间房,洗脸池上方开有唯一的窗扇,房内有片热水汀,公用厕所在走廊尽头。厄苏拉怀念在肯辛顿与梅丽合租的老公寓。1941年5月的轰炸后,两人不得不搬走。厄苏拉想起贝西·史密斯唱的那首《仿佛没有窝的狐狸》。不过,她后来又搬回去住了几周,虽然房子已经没有屋顶。房内很冷,但她善于露营。这是在德国少女联盟30学的,虽然这种事在今天这样黑暗的日子里,你已经不会到处去说了。

但是今天有一个惊喜等着她。一件帕米寄来的礼物——那是一只装得满满当当的木箱子,有马铃薯、大葱、洋葱,还有一大棵碧绿的皱叶包心菜(它是美丽的一种),在这些东西上面还放了半打鸡蛋,用休的一顶软毡帽兜着,帽中还垫了棉球。鸡蛋模样可爱,褐色带有斑纹,像天然宝石一样粗糙、珍贵,这里那里还粘有小羽毛。木箱上的卡片写着:狐狸角赠。它像一只寄自红十字会的包裹。但它究竟是怎么寄过来的?火车已经不通,帕米拉肯定又被大雪困在家里。更费解的是,姐姐究竟是如何在“坚硬如铁的地表”下挖出了这么多冬天的蔬菜?

她打开门,在地上发现一张小字条。为了读字条,她不得不戴上眼镜。这是一张毕阿·肖克洛斯留下的字条:来看你,但你不在。会再来。毕阿,×××。厄苏拉为错过毕阿而遗憾,要是能遇上她,那这个下午一定能比在敌托邦31似的伦敦西区东游西逛要过得更美好。仅仅是看一眼包心菜,她的心情就好了不少。但是包心菜——美好的时刻照例有出乎意料的一面——又唤起了一段不快的回忆,关于阿盖尔街地窖里的一小包东西,她于是重又消沉了下去。近来她的情绪总是起伏不定。真是的,她责怪自己,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打起精神来呀!

屋里比屋外更冷。她长了不少冻疮,痛得要命。她的耳朵也冷。她希望自己有一对耳套,或一顶巴拉克拉瓦套头帽,类似泰迪和吉米戴去上学的那种。济慈的《圣阿格尼斯之夜》里有这么一句话,是怎么说的?总之提到了“冰冷的头巾和铠甲”之类的东西。以前她每次背这句都觉得天寒地冻。这首长诗厄苏拉在学校时学过,现在已无从回忆,而且说到底,既然连一句都想不完全,又有什么必要回忆全诗?她突然思念起希尔维的大衣。那是一件希尔维不要了的貂皮大衣,仿佛一只友善的大型动物。它现在属于帕米拉了。欧洲胜利日时,其他女人都为举办茶会奔走筹食,在英国大街小巷上跳舞,希尔维则选择了死亡。希尔维在泰迪小时候睡过的床上躺下来,吞了一瓶安眠药。她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但她留在世上的家人们都很清楚她的目的和动机。狐狸角举办了一场哀痛的追悼茶会。帕米拉指责母亲的逃避是懦夫的行为,厄苏拉对此不能苟同。她认为母亲的行为显示了一种决绝,令人佩服。希尔维作为又一个死于战争的人,为伤亡的统计数字贡献了一份力量。

“你知道吗?”帕米拉说,“我以前跟她吵过,因为她说科学使世界恶化,她说科学无非是一群人消灭另一群人的一系列新途径。现在我觉得,她好像不无道理。”这番话当然是在广岛原子弹爆炸之前说的。

厄苏拉往计时器内投入硬币,打燃锐迪安特煤气炉。这台煤气炉很老了,仿佛从上世纪起就投入了使用。传闻说,国内的硬币就快流失殆尽了。厄苏拉不懂大家为何不能把武器熔掉,可以打成犁刀。

她把帕米寄来的箱子清空,将所有东西放在木制的小控水板上,组成一幅穷人家的静物画。蔬菜都很脏,但水管冻住了,要清洗似乎不太可能。就连阿斯科特小茶壶里的水,也冻得结结实实。不过反正煤气太小,就算有水也烧不烫。石头一般的水。她在木箱最下面找到半瓶威士忌。好帕米,总是想得很周到。

她从桶里舀出一瓢从街上的龙头里接来的水,盛入锅中,放在火上,准备煮几个鸡蛋。炉上只有一圈很小的火苗,发出虚弱的蓝光,煮起来想必旷日持久。煤气炉上贴有小心煤气泄漏的警告——以防火灭后仍有煤气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