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第7/21页)
稍后客人离开时,厄苏拉又一次被吵醒。(“这孩子睡得实在太浅。”格洛弗太太曾说。仿佛睡得浅是一种应当纠正的缺陷。)她爬下床,悄无声息地走到窗前。虽然家里严禁她们爬上椅子向窗外张望,但若此时她敢于这么做,就会看到下方草坪上希尔维和她的朋友们。她们的裙衫在暮色中仿佛飞蛾的翅翼般扑闪。休站在后门,准备送她们过小路去火车站。
有时,布丽奇特会带孩子们去火车站接休下班。莫里斯曾说自己长大了要开火车,或者像欧内斯特·沙克尔顿爵士那样到南极去探险。或者就到银行做事也不错,像他父亲那样。
休工作的地方在伦敦,他们不常去,即便去,也只是到汉普斯泰德的奶奶家,在客厅里度过拘谨的下午。莫里斯和帕米拉之间时而爆发的争吵搅得希尔维“神经衰弱”。于是在回程火车上,她总闷闷不乐。
大家都走了,人声渐远。希尔维穿过草坪往回走。一个像蝙蝠的黑影此时慢慢展开了双翼。一只狐狸躲开希尔维,踏着她的脚印,一溜烟消失在矮树丛里。
“你听见声音了吗?”希尔维问。她背靠枕头,正读一本福斯特早期的作品,“可能是孩子?”
休侧耳倾听。这个动作让希尔维想起宝森。
“不是。”他说。
婴儿通常一觉到天亮。就像天使。好在是人间的天使,尚未被上帝收去。
“不过他最惹人爱。”
“是呀,我觉得应该让他留在家里。”
“他长得不像我。”休说。
“是不像。”她愉快地回答,“一点都不像。”
休笑了,充满柔情地吻了吻她,说:“晚安,我要关灯了。”
“我再读会儿书。”
几天后一个炎热的下午,她们跑去田里看丰收。
希尔维和布丽奇特带着女孩一起走,布丽奇特还用披巾扎了个包,把小宝宝捆在希尔维身上。“像爱尔兰农妇。”休忍俊不禁。那是一个周六,摆脱银行枯燥工作的休正坐在露台的藤榻上,仿佛怀抱赞美诗集般无比爱恋地抱着《威斯登板球年谱》阅读。
莫里斯吃完早饭就不见了。他已经九岁,家里允许他随便出去玩,也不限玩伴。但他似乎只爱跟其他九岁的男孩一起玩。希尔维不知他们究竟玩些什么,但他每次回家从头到脚都是泥,还总带回些恶心的战利品。比如一瓶青蛙或蚯蚓、一只死鸟,或一颗雪白的小动物头骨。
等到她们终于背着婴儿,提着餐篮,戴着遮阳帽,打着遮阳伞,步履蹒跚地出门时,太阳已经往中天爬了不少。宝森像一匹小马,在他们身边小跑前进。“天哪,我们这样大包小包地好像逃难。”希尔维说,“好像犹太人逃出以色列。”
“犹太人?”布丽奇特说,没化妆的脸上拧出一副厌恶的表情。
她们攀过田间护栏,走过被骄阳晒硬的坑洼。泰迪一直在头巾中熟睡。布丽奇特被钉子钩破了裙子,还说自己脚上起了泡。希尔维恨不得脱下胸衣,扔在路边,她想象着经过的人将要浮想联翩。白昼耀眼,田里站着许多母牛,她突然忆起一件完全不相干的事。她想起休在多维尔蜜月之行的宾馆里解开自己胸衣蕾丝飘带的事。当时从窗外飘进海鸥的啼鸣,还有一男一女用法语机关枪似的粗声争执。从瑟堡回英国的船上,希尔维就已经怀上了莫里斯。虽然那时她还不知道,还沉浸在无忧的欢乐中。
“夫人?”布丽奇特打断了她的回忆,“托德太太?田里站的不是母牛。”
中途她们停下来,欣赏一番为乔治·格洛弗拖犁的马。那是两匹高头夏尔马,一匹叫萨姆森,一匹叫尼尔森。一见有人来,二马纷纷打起响鼻,摇起头。厄苏拉有点紧张,但希尔维上前给马儿喂苹果,两匹马都用柔软的粉红色嘴唇,矜持地把苹果从她掌中卷走吃了。希尔维说这两匹马是“雪地灰”,比人可要漂亮。帕米拉问:“比小孩也漂亮吗?”希尔维说:“就是尤其要比小孩漂亮。”然后笑了。
她们发现了正帮忙收割的乔治。后者一见她们便大踏步穿过田野,前来问候。“夫人,”他脱下帽子对希尔维说,拿出红白点的大手帕擦额头上的汗。他的手臂上沾着一粒粒麦穗。麦穗和他手臂上的毛发一起,在太阳的照耀下放射着金光。“天热。”他纯属多余地解释道。他英俊的蓝眼睛,透过常年耷拉在前额的一簇头发,看着希尔维。希尔维的脸红了。
除了自己的午饭——烟熏鲱鱼泥三明治、奶油柠檬夹心饼、姜汁啤酒和葛缕子蛋糕——她们还应格洛弗太太的要求,为乔治带了昨晚剩下的猪肉派和一小罐格洛弗太太最拿手的黄芥末酸菜酱。由于布丽奇特忘记将葛缕子蛋糕放进罐中储存,它在温热的厨房里放了一晚上,已经有了陈味。“大概蚂蚁也已经在里面下过蛋了。”格洛弗太太说。于是,厄苏拉吃蛋糕时坚持要把密密麻麻的葛缕子剃干净,以免吃到蚂蚁蛋。
田里做事的人都歇下手吃起了饭,多半是吃面包、奶酪,喝啤酒。布丽奇特把猪肉派递给乔治时,一边脸红一边咯咯地笑。帕米拉告诉厄苏拉,莫里斯说布丽奇特暗恋乔治。虽然两人都觉得莫里斯不懂揣摩心思,从莫里斯嘴里传出的绯闻并不可靠。她们在麦茬边野餐。乔治往地上随便一倒,便像马嚼干草一样大口吃起了猪肉派,布丽奇特出神地看着,仿佛他是希腊一位俊美的神。希尔维逗弄着怀里的婴儿。
希尔维四下走,想找一片隐蔽的所在,好给泰迪喂奶。梅菲尔高档住宅里长大的女孩,一般不习惯躲在树篱后喂奶。那岂不成了爱尔兰农妇?她满心向往地想起康沃尔的海滩小屋。等她好不容易在树篱避风处找到僻静处,泰迪已经哭得震天动地。两只小拳紧紧握起,像要与这世界的不公打一架。她将他在胸前安顿下来,刚一抬头,就看见乔治·格洛弗从田野远处的树丛中钻了出来。他也发现了她,愣住了,只顾盯着看,仿佛一只发现了人迹的鹿。过了一两秒,他才摘下帽子说:“还是很热,夫人。”
“是啊。”希尔维匆忙应道,密切注视着乔治·格洛弗快步往田间树篱缺口处的五栅木门走去。他仿佛一匹懂马术的大马,轻轻跃过了跨栏。
她们离得很远,观看巨型割麦机吃麦子。“真叫人眼花缭乱。”布丽奇特说。她新近刚学会这个词。希尔维拿出帕米拉特别想据为己有的金色小怀表说:“天堂在上,快看现在都几点了。”但是大家谁也没看。“我们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