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第31/40页)
地铁上,坐在对面的一个男人突然凑上前来——她也就向后缩——对着尚未完成的填字格点了点头,说:“您真厉害。我能给您我的名片吗?有兴趣的话,请来我的办公室。我们正在招募聪明的女孩子。”一看你就知道是个规矩人,她嘲讽地想。男人在格林公园下车时,对她轻点帽檐行礼。名片上的地址居然在白厅,她把名片给扔了。
拉尔夫从烟盒里抖出两支烟,一一点燃,递给她一支,说:“你是不是特别聪明?”
“差不多,”她说,“所以我干情报,而你只能画地图。”
“哈哈,不仅聪明,说话还有意思。”
两人在一起很自在,不像恋人,倒像有多年交情的朋友。两人都尊重彼此的个性,从不相互苛求。因为都在统战室工作,相互之间很多事不说也都明白。
他用手盖住她的手背,问:“你好吗?”她说:“非常好,谢谢你。”他仍像战前一样,保有一双建筑师的手,战斗未曾损伤它们分毫。他曾在皇家工程队做土地侦测,幸免于战争的交锋,整日研究地图、照片,没想到竟然也被迫上了战场,在漂满油污和血水的海里蹚行,被四面八方的机枪扫射。(后来他终究忍不住又就此多说了一点。)
虽然轰炸很残忍,他说,但它也有它的好处。他觉得未来有希望(不像休和克莱顿)。“有些破地方炸了也好。”他说。伍利奇、西尔弗顿、兰贝斯、莱姆豪斯全数被炸,战后都要重建。这是个机会,他说,我们可以建造简洁的现代化楼房,配备齐全设施——一个玻璃钢筋、空气澄澈透明的社区,告别维多利亚式的脏乱,成为未来的圣吉米尼亚诺。
厄苏拉不赞同这种现代化塔楼群的办法,如果让她来规划,她将在未来建立各种花园城市,许多舒适的小屋和充满野趣的花园。“你真是个保守的老东西。”他满心喜爱地说。
当然他也爱老伦敦(“哪个建筑师不爱?”)——雷恩诸教堂,恢宏的私人宅邸,高雅的公用楼宇——“伦敦的石建筑。”他说。一周有一两个晚上,他在圣保罗大教堂当巡夜,“必要时”时刻准备上房,保护教堂不受燃烧弹侵袭。那地方火灾隐患极大,他说——老木材、锡材,到处都是,屋顶平坦,楼阁众多,还有许多黑暗的角落早已没有人记得。他应《英国皇家建筑院刊》上的一则面向建筑师的广告,当了防火志愿者,因为他们对“楼体各层结构等相关知识更为了解”。“需要我们相当敏捷。”他说。厄苏拉担心他的跛腿无法应付。她看见他在各种楼层平台上和被人遗忘的黑暗角落里被熊熊烈火包围的样子。守夜是件快活事——大家下棋,长谈哲学和宗教。她想拉尔夫必定喜欢这工作。
不过几周前,他们才一起惊恐万状地目睹了荷兰城堡被大火烧毁。起先两人到梅尔伯里的酒窖去拿酒。“干吗不住到我家来呢,”伊兹开拔美国前,曾顺口说,“正好可以帮我看房子,对你也安全。我想德国人绝不至于炸到荷兰公园区来。”厄苏拉觉得伊兹过于高估了纳粹德国空军的投弹精准度。再说,如果真安全,她自己为什么掉转尾巴逃走了?
“谢谢,不必了。”她说。那房子太大,而且空落落的。不过她仍然拿了钥匙,偶尔去房里搜刮一通有用的东西。橱柜里有厄苏拉存着以备走投无路时自保的罐装食物,当然,还有整整一个酒窖的酒。
两人打着电筒在酒架间巡逻——伊兹走时,拉断了房子的电力——厄苏拉从架上抽出一瓶看来相当高级的Pétrus(柏图斯干红葡萄酒),对拉尔夫说:“你觉得这个配炸马铃薯饼和午餐肉怎么样?”话音刚落,空中响起可怕的爆炸声,两人以为房子中弹了,立即扑倒在酒窖坚硬的石板地上,拿手抱住了头。这是近来去狐狸角时休反复强调的一个做法。“千万保护好你的头。”他打过仗。她有时会忘记这一点。架上所有的葡萄酒都摇颤起来,倘若这些拉度酒庄(Chateau Latour)和滴金酒庄(Chateau d’Yquem)的好酒纷纷雨落,那些玻璃碴像榴霰弹一样,砸在两人身上,后果不堪设想,厄苏拉回想起来不禁一阵后怕。
两人跑到外面,看见荷兰城堡化为一片火海,火舌吞噬着一切,厄苏拉心想,千万别让我死在火里。请上帝让我死得干脆些。
她相当喜欢拉尔夫。有些女人会为爱情而困扰,她没有。与克莱顿在一起时,她因一种爱的可能性而不断受到诱惑。而与拉尔夫之间一切都是直截了当的。然而那不是爱,更像是喜欢一条狗(当然她绝不会把这话对他说的,有些人,或者说很多人,并不了解人与狗之间那种情感的高度)。
拉尔夫又点了一支烟,厄苏拉说:“哈罗德说吸烟对人体危害很大。说他在手术台上见过不少肺叶,像从来没扫过的烟囱。”
“吸烟当然有害,”拉尔夫说着,为厄苏拉也点了一支,“但被德国人轰炸、扫射也是有害的。”
“你有没有想过,”厄苏拉说,“比如过去一件很小的事,一旦被改变,我是说,比如希特勒一生下来就死了,或者小时候被绑到——呃——比如说贵阁会90,在那里长大,那现在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你觉得贵阁会有可能绑架小孩吗?”拉尔夫随口问。
“假设他们知道将要发生的事,当时也许会的。”
“但谁也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而且不管有没有贵阁会的干涉,他终究都可能变成这个样子。绑架不够,可能要杀掉才行。你能办得到吗?你能拿枪杀一个孩子吗?或者假设你没枪,你能若无其事地拿自己的双手去杀一个孩子?”
要是那样救得了泰迪,我会的。厄苏拉想。当然,如果他死了,得救的就不只是泰迪,而是整个世界。大战打响后第二天,泰迪就应征了皇家空军。他本来在萨福克的一个农场种地。牛津毕业后,他到一所农学院进修了一年,继而在全国各地的农场和小型自留地上打零工。在开始种自己的地以前,他说,他想把什么都学到手。(“种地?”希尔维仍不以为然。)他不想做那种回归乡野的理想主义者,落得在后院齐膝深的泥泞里挣扎,牛羊病的病、死的死,种什么不长什么。(他必定在某个这样的地方打过零工。)
泰迪仍然写诗。休说:“这么说是个种地的诗人咯?跟维吉尔一样。希望你也能写本《农事诗集》吧。”厄苏拉想,不知南希愿不愿意做种地人的妻子。她聪明绝顶,在剑桥研究数学里一个鲜为人知、高深莫测的分支学科。(“完全看不懂。”泰迪说。)然而他儿时飞行员的梦想,突然间唾手可得。眼下他安然身处加拿大,在一所皇家训练学校学习飞行,总是写信告诉家里说,那边的食物如何充裕,天气如何晴朗,令厄苏拉艳羡得双眼发红。她希望他就永远待在那里,待在噩运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