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7/24页)
当高压水龙停止扫荡,再也不见什么鸥鸟了——被强攻下的“堡垒”内,水雾迷蒙,白烟浮升,光滑照人的大理石地面不存在了。被厚厚的一层粉色的黏乎乎的东西所覆盖了。在这一层东西的表面,这里那里,似乎仍有什么在底下苟活着,并不时小心翼翼地动一下。滋滋的细响之声不绝于耳。大大小小的气泡此起彼伏。整体的,如同发酵变质的粉色卫生浆糊倾泻于地。又如同刚刚掀开锅盖的一屉发糕,暄腾腾的看去极有弹性……
攻坚者迅速撤离,转战别处。于是负责清除的人们接踵而至。面对如此这般的情形他们不知该从何下手,怎样清除。他们清楚,覆盖地面的这一层东西,原本皆是生命。这一点简直很难使他们像铲除垃圾一样铲除它们。生命之死亡如果状态丑恶,某种情况下,比活着的丑恶的东西尤其会令人感到可怕。曾被歌以声绘以画颂以诗的美丽的被喻为骄傲和勇敢之象征的鸥鸟,化作令人作呕的丑恶,并且散发着焦臭,使他们一个个汗毛乍起,心惊肉跳。何况那一层东西还陷住他们的双脚,粘住他们的鞋……
不分男女,几乎没有人不吐。他们吐过了便默默开始完成他们自愿承担的义务。一边铲除一边又吐。劳动创造了人类。恩格斯说得一点儿也没错——并且继续开发着人类的智慧。新的方法被某些聪明的头脑想出来了——用铁锨或其他有刃的东西,将那一层东西划割豆腐似的,划割成了一小块一小块的。好在那一层东西十几分钟后就变成了肉冻似的东西,划割起来并不费事。铲除起来也不像铲除街道上那一层被压过的东西似的难以干净。这一层肉冻似的东西,并未和水泥的大理石的地面粘在一起铲不开除不净。于是“劳动效率”大大提高。宛如泡沫床垫或沙发垫的东西,由卡车和翻斗车迅速载往海边,倒入海中……
居民住宅楼仍由消防队员们做攻克“堡垒”的尖兵。不过一辆辆消防车内是从各处抽取的热水。广播车驶来驶去。大学生广播员一遍又一遍忠告市民,关窗闭户,万勿探头探脑,谨防烫伤。并且一遍又一遍播放流行歌曲《真爱又如何》、《每一步》、《流下眼泪前》、《逍遥四方》、《婚纱背后》、《我不会》、《别亦难》、《重逢》、《心恋》等等,等等,不一而足。选播这些一吟三叹人生温馨而又无奈的流行歌曲,目的在于借助女歌星们甜美曼妙、迷离惝怳且脉脉含情的咏唱,消除起码是减轻被困在家中的人们之紧张状态和悲观心理……
尖兵们在她们的咏唱之伴随下,战斗意志坚如磐石。正好比有女郎的送行,奔赴沙场马革裹尸他也在所不辞。
于是一幢幢居民住宅楼成了鸥鸟们的褪毛“车间”。一只只被烫死只需三下五下便会将羽毛褪得光溜溜的肥大鸥鸟,几乎可以送往烤鸭店进一步熏烤加工,售以高价……
某些消防车内抽取的不是热水,是兑了酒精或烈度酒的海水。烂醉如泥的鸥鸟们瘫伏一片,只是不像醉鬼们似的胡言乱语骂天咒地罢了。醉了的鸥鸟比醉了的人斯文多了。被浓重的酒味儿熏得半醉不醉的人们,破门而出,临时钉制了一些简陋的推板,就是北方人冬天推雪的那一种工具,将醉态酩酊不胜酒量的鸥鸟们,从最高一层的走廊一层层推下。它们在楼口堆积如山,于是楼口前的人帮着往街道上马路上扒。而火焰喷射器候着它们……
就这样,人们收复着失地,光复着城市。直升飞机从天空向高层建筑顶上的鸥鸟们进行歼灭。准确地投抛瓦斯弹。戴了防毒面具的伞兵在烟雾中自天而降,一站稳便大开杀戒。被迫腾飞起来的鸥鸟一群群地围攻直升飞机。直升飞机的旋翼将它们击得七零八碎。驾驶员“败走麦城”,将它们诱到海上。在海上以机枪无所顾虑地扫射它们……
天渐渐黑了。
城市死寂如荒冢。
下起雨来了。
种种难闻的混合气味儿,弥漫着城市不得散发。
这个方向,那个方向,一盏盏一排排路灯亮了。楼房的黑魆魆的影子,这里一幢,那里一幢,也开始从大大小小的窗口透出烛光或灯光……
许许多多的市民,撑伞的,披雨衣的,未撑伞也未披雨衣的,又一群群聚集在街道上马路上广场上。没来得及关门上栅的商店,从百货商场到小店铺,皆大遭其殃。几乎已不再有任何可以吃的可以喝的可以穿的可以用的东西。恐怖一旦过去,首先恢复了常态的是孩子们。他们怀着十二万分的好奇,和人皆有之的贪婪的侥幸,想去捡点儿什么。但是他们被大人严厉呵斥。某些谨慎的大人们干脆将自己的孩子倒锁家中。
广播车仍然不知疲惫地驶来驶往。城市的忠实的义务喉舌,反反复复告诫市民——万勿贪心!万勿趁机掠取任何东西!万勿捡拾任何东西!因为某些东西所附着的化学品剂可能是致人死命的。并且要看管好自己的孩子,占小便宜吃大亏,万勿使他们误中其毒,悔之晚矣!……
已经声嘶音哑的大学生们的告诫,仿佛上帝的告诫一样起到了超出他们自己想象的巨大作用。哪怕是一块金子一捆钱钞就在脚旁,也没有一个珍惜自己生命的敢斗胆贸然去触碰一下。经过一场逢凶化吉,人们普遍地悟到了死毕竟是不幸的。无论对自己还是对亲朋密友。何况他们认识到,即或不怕死,倘吉复转凶,他们也必会死得很惨很痛苦很丑恶很可怕。这是怕死的和不怕死的都十分不情愿的死法啊!……
贪婪之人在任何情况之下总是有的。他们溜入商场和店铺,手持电筒东翻西找。就像捡破烂的光顾垃圾站一样。商场和店铺毕竟不是垃圾站。值钱的很值钱的乃至特别值钱的东西,并非皆化为乌有了。然而当他们获之侥幸,得之狂喜,满载而归,自以为从此“脱贫致富”,欲从门和窗口离去时,被外面的人一个个逮住了。一重重形成严密封锁的散兵线,在他们不知道的情况下,早已悄悄包围了银行、商场、金银首饰店、文物店、博物馆、文献资料馆等等有失必损的主要之处。
凭着几条确保畅通无阻的电话线路,市长办公室直接下达了一道道指令。城市开始毫不耽延地一方面一方面一个局部一个局部地恢复着秩序。
市长的秘书终于出现。像个穿西服系领带的叫化子。也不知打什么地方钻出来的。几番哭鼻涕抹眼泪的结果,使他那张小白脸儿如同一个星期没有大人照料的娃娃,脏得斯文扫地体统全无。实在令人忍俊不禁,又实在令人不忍见笑。觉得笑是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