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巴亚尔塔到瓦哈卡(第6/7页)
十天时间里,又是不由分说的食物中毒,又是不屈不挠的墨西哥民谣,又是端着自动步枪的神情肃然的汉子,又是冷气出毛病的大巴,又是怎么踢(我真的使劲踢过)也全然无动于衷的如大象一般厚脸皮的加塞儿老太婆——在忍耐着诸多名堂独自在墨西哥旅行的过程中,我再次痛切地感到的只有一点,那就是旅行这东西在根本上是累人的活计。这是我身经无数旅行后悟得的绝对真理。旅行是累人的,不累人的旅行不是旅行。接连不断的情绪低谷,无数始料未及,无数事与愿违。淋浴的温吞水甚至不温吞了,吱呀乱叫的床,绝不吱呀的僵尸般硬的床,不知从何处一群接一群涌来的饥饿蚊子,不冲水的卫生间,没有水的厕所,令人不快的女侍应生,日甚一日的疲劳感,连连丢失的行李,这就是旅行。
连连丢失的行李……
实际上旅行当中我也的的确确丢了各种各样的东西。每次从某地赶去某地,都有种种物件一个接一个不翼而飞。我退房时要仔细确认有无东西忘掉。桌子抽屉(如果有那东西)、卫生间、床上,这些位置要一一检查。房间小,不至于看漏。确认没有任何东西忘记后才退房。尽管如此,还是有东西不断消失。到下一家宾馆打开背囊找什么,偏偏不在那里,那东西哪里也不在。
发梳、微型收录机(这是记录旅行用的,没有了极伤脑筋)、刮脸膏、蓝牛仔裤、皮带(这也是够头痛的)、眼镜(这也吃尽苦头)、眼镜盒、六百美元面额旅行支票(所幸美国运通卡第二天就补发了)、袖珍计算器、笔记本、地图、零币钱包、防晒油、圆珠笔三支、军用小刀……就好像这些物件分别寿命到期升天似的一个又一个悄然失踪。至于何时、如何消失的,我全然没有记忆。觉察到时,它们早已踪影皆无,倏地。倘若多少有某种自觉——如在哪里被谁偷了,忘在哪个地方了——我也能心怀释然,心想得得,以后好好留意就是。可是除去几个例外,甚至那样的自觉也几乎没有。那些物件简直就像仅仅、仅仅依据某种法则不断地消失而已。于是某日我死心塌地,放弃所有努力。
随它便好了,无所谓,努力也好不努力也好,反正东西就是要一个劲儿地消失。
这是一种豁达:这就是墨西哥,这就是置身墨西哥的意义。我必须把这种连续性失窃作为自然规律、作为宿命接受下来,必须默默背负它的重荷!
如此这般,我把永无休止的丢失作为自然规律、作为宿命接受下来。接受只能以噪音称之的墨西哥民谣,接受8月午后劈头盖脑的酷热,接受俄罗斯轮盘游戏式的呕吐和腹泻。这些使我疲惫,让我厌烦,但思考起来——不久我忽然心生一念——没准正是导致我如此豁达的这一程序、正是促使我将让我疲惫的种种事物作为自然现象默默接纳下来的阶段,才是之于我的旅行的本质。
我不得不承认这样的想法是相当极端的。为什么呢?因为疲惫这东西即使不远远跑来墨西哥,也是无论哪里都会找上门来。在东京也好在新泽西州也好都会轻易降临头上。可问题是你何苦特意跑来墨西哥找那劳什子呢?
对于这个提问,我可以用比较明晰的语言来回答。我何苦特意跑来墨西哥寻找疲惫呢?“若问何苦,”我将这样回答,“因为那样的疲惫是惟独在墨西哥才能得到的那一种类的疲惫,因为那是只有来此呼吸这里的空气和脚踏这里的土地才能获得的那一种类的疲惫。而且,这样的疲惫每叠积一层,我就向墨西哥这个国家多少靠近一步,我觉得。”说来奇怪,每丢一次东西,泻一回肚子,没赶上一趟大巴,有一个老太婆挤进队里,我都觉得墨西哥这个国家更深地渗入我心中一步,不是我开玩笑。德国有德国的疲惫,印度有印度的疲惫,新泽西有新泽西的疲惫。但墨西哥的疲惫乃是只能在墨西哥得到的那一种类的疲惫。
以此疲惫将彼疲惫相对化,以此疲惫辩证地超越彼疲惫——这是我一边用随身听听纳尔逊唱歌一边怅怅思考的一点。
从埃斯孔迪多港开往瓦哈卡的大巴中(翻越好几座崇山峻岭的这七小时路程即使以相当的好意来说也近乎上刑),遇到一个晒得黑黑的二十岁左右的日本小伙子。来墨西哥后遇到日本人还是头一次,自然这个那个和他闲聊起来。他说他是学生,在瓦哈卡进修语言,但很想看海,就在埃斯孔迪多港海边游了一个星期。“在大巴上睡觉可不行哟,”他提醒我,“高度变化太厉害,睡着了耳朵会出问题。”他是相当穷的旅行者,说付完回程大巴费,身上只剩下一百日元。所以到达瓦哈卡时,我请他在餐馆吃了顿午饭。“啊,说实话,已经两天没好好吃东西了。”他边说边大口小口吃着。目睹小伙子的神情举止,我不由涌起一股感慨:这么说来,以前自己也是这样。二十年前,我也曾这么旅行过,衣袋里只有几百日元,两三天吃不上像样的东西,由擦肩而过的什么人招待一顿饱饭。可如今,自己成了招待别人的一方。
归根结底,就算我背着沉重的背囊,浑身脏兮兮地到处苦找能少花一百日元的旅馆,就算再热、积劳再多、再苦于食物中毒,我恐怕也不至于饿得像这个小伙子那般切实了。旅行完了,我自有返回的地方,那里有为我准备的位置,有我要做的事。但过去不同。旅途中遭遇困惑,就可能一直困惑下去——某种内外交困的心绪总是挥之不去。话虽这么说,当时我旅行得还真不算少。早上睁眼醒来,想去哪里就径直出门,旅行个没完。大概我是在寻求那种“难免困惑”的旅行提供给我的类似幻想的东西。我想我是切实需要那样的东西。
或者,此时在墨西哥如此旅行的我,只是在重新仔仔细细地描摩十五或二十年前自己一度怀有的那种幻想也未可知,恰如拉戈布拉达的跳水选手为了描摩前来阿卡普尔科的几十万人的幻想而日复一日地从那悬崖上做危险的跳水动作并且每日做三四回。
这样思考的结果未免使人难过。这是因为,年纪越大、对那种幻想的认识越鲜明,我们获取的量相对于我们献出的量就变得越少,而且相对于我们怀有的大量疲惫,我们得到的幻想只是较少的一部分,这好比长期服用的药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效果渐渐减弱。不过,虽然量比过去少多了,但此前见所未见的那类新的幻想也还是有的,只要小心翼翼睁开眼睛,一丝不苟地侧耳倾听,那些幻想至今仍能向我倾诉。在某种情况下,那应该是年轻时的自己所无法看到或即使看到也可能轻易看漏的东西。是的,如纳尔逊所唱:“如果除了回忆无歌可唱,我宁愿当卡车司机。”